这阿摩多利出来处正是位于园子前面的正厅,倒是标准的波斯一带的风情,白灰泥墙,绿琉璃瓦,两侧是连续的拱廊与拱门,半穿凿的门窗前雕满了异域风情的浮雕。朱灿正待跟着阿摩多利进去,那知这阿摩多利到了门前却径直拐了个弯,反而沿着厅前外墙外的复廊,向后而去。
微微错愕,倒也不好开口相询。跟着阿摩多利慢慢向后院走去,朱灿略略落后半步,思忖这老家伙准备干嘛,莫不成还真的要带自己去见他的宝贝女儿不成?正在琢磨,听前面带路的阿摩多利不经意的口气问道:“多日没见朱兄伉俪了,令尊和令堂近来可好?”
“家父和家母一切安好,多谢先生关心了!”
阿摩多利略偏过头来,瞧了朱灿一眼,微微点头,不再说话。两人一路行来,朱灿这才发现这阿摩多利的后院不是一般的大,夹杂着中外风情的回廊庭阁、假山水塘纵横交错,游廊小径蜿蜒其间,涓涓清流脚下而过,倒映出园中的景物,虚实相接,明暗相交,很有一些后世林园讲究的“步移景异”的味儿,虽然风格上胡汉混杂让人颇有些不舒服,但单论意境格调和构筑精致,远比自己这一世见过的所有园子高明得多,端的让见识过后世林园的朱灿大是讶异,闷着头跟了几步,忍不住问道:“先生这后园很是别致啊,不知是请那位大师监造的?”
领先了半个身位的阿摩多利呵呵一笑,颇有几分自得:“贤侄过誉了,老夫一介商贾,闲来胡乱指挥工匠,当不得大师称呼!”
朱灿这才当真是吃了一惊,想不到阿摩多利这老家伙还有这等本事,自己还真是小瞧了人家。穿廊走榭,也不觉跨过了几重院落,二人进到了一间偏厅。此时厅门大开,阿摩多利大步进去,呵呵笑着接道:“贤侄不信么?你们汉人书中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不是,万里读书行万里路……”
却见这应该是一间书房的格调,不过装饰得倒是金碧辉煌,镶金铂银,显得豪华非常,更是配以暗红色的手工波斯羊毛地毯,地毯上图案人物栩栩如生,倒是很符合阿摩多利这类商贾巨富人家的身份。朱灿跟着进去,心头却微微一凛,这房内内屏风两侧还站着两名白布包头金发虬髯的外族大汉,双眼中神光外泄,气度沉稳,竟然是两名一等一的好手。
这老头要干嘛,不会想把我诳进来干掉吧?朱灿心头暗自警惕,面上却丝毫神色不变,笑着接道:“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先生的汉学精辟,这是和晚辈玩笑了!”
“对了!”阿摩多利转身到正在的一把胡椅上坐下,重重的拍了拍大腿,又指了指旁边的另一张胡椅,示意朱灿坐下,道:“老夫虽然东来数十年了,不过不怕贤侄你笑话,你们汉人的书孤僻深奥,我是不怎么读得懂了,但里面有些话老夫大以为然啊!”
说话间这两名大汉动作飞快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捧出两只雪白剔透的茶盅献上,抚胸行礼后退了下去。阿摩多利微笑着伸手就着茶盅微微示意,接着道:“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至理也!想来老夫行商多年,少年时步履遍及波斯、天竺、罽宾、摩揭陀,后又至突厥和中土,所经行处逾万里之遥,所见所识,岂是那些庸匠可比?”
说着抚须笑道:“贤侄日后若有机会,不妨去见识见识,域外诸国,各有风情,不类中华,却有别样的繁华滋味。”
这阿摩多利口才了得。话题一拉开,大漠黄沙,雪山草原,域外名城,商队驼铃,这些域外风光从他口中缓缓说来,当真是栩栩如生,使人犹若身临其境。朱灿听得悠然神往,心头不知怎的忽想起了那个日后万里西行的玄奘大和尚,心道日后若有机缘,不妨随着这玄奘和尚到域外周游一番,见识见识,倒也是不枉此生。
又念头一转,心头暗自“呸”了一声,老子好好的富家翁不做,怎么被这波斯大胡子忽悠得冒出这么个古怪念头?塞外的戈壁黄沙听着好听,可真要走起来就不怎么好玩了,当务之急还是想想避开这唐梁之争而来的灭门威胁才是!
想到这儿,也再没兴趣听这阿摩多利的西行往事,寻着一段话头结束,阿摩多利抚须慨然长叹的时候,朱灿起得身来,行礼道:“今日听先生一番话,当真是广博见识了。日后有得机缘,再来向先生请教。今日小子和友人尚有约在身,本待亲自向如夫人贺,如今时辰已过,还请先生代为致意,小子这就先告辞了!”
阿摩多利意犹未尽的止住话题,伸手虚按,淡淡道:“贤侄稍待!”
说着拿起手中画卷,拉开红绳,缓缓展开,摊于木几之上。然后用手轻轻抚过,面色阴晴不定,良久,叹息道:“果然是这幅《邺中百戏狮猛图》!”
抬起头来,问道:“朱兄有什么吩咐么?”
朱灿心头诧异,面色却不露丝毫声色的道:“家父仅命以此画为尊如夫人售!”
阿摩多利摇摇头,站起身来,在后面书架上捣鼓了半响,随着轻轻“咔”的一声,书架后头的一段墙面缓缓升起,现出一个暗格来。微微沉吟,阿摩多利从中取出一个黑色古朴的盒子,打开来后,里头却是一块色泽普通的勾形玉佩,转身递了过来。朱灿接过,只听阿摩多利道:“贤侄将此玉佩转交令尊吧,告诉他……”
说着又顿了顿,略一沉默,突然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算了,什么都不用说,你将这玩意交给朱兄便是,要不你自己留着玩也行!”
朱灿这才是真的奇怪了,这老家伙不是和老爹死对头么,怎么如今看起来这两个老头子私下似乎有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隐秘关系。瞟了一眼手中这块玉佩,微泛白色,用手细细摩捏,玉质也非常一般,的确是一块普通之极的货色。不过他倒也没蠢到当场就去问个子丑寅卯,将玉佩收入怀中,点头应着道:“定当转交家父,那么小子就告辞了!”
阿摩多利点点头,似乎也从刚才那种莫名其妙的思绪中解脱了出来,呵呵一笑,也不管那还大开着的暗格,随手卷起几上的《邺中百戏狮猛图》,毫不珍惜的往身后架子上一扔,起身笑道:“那老夫送贤侄吧,对了,贤侄你真不考虑老夫刚才的提议么?我看就我家老七的这两个丫头就不错,不是老夫自许,如花似玉是当得的吧?且我这两个丫头是孪生姊妹,怎么样,够便宜贤侄你了吧!”
朱灿狂汗,苦笑道:“多谢阿摩多利先生的赏识了,只是小子年幼,父母在堂,这些事情对小子说恐怕不怎么合适……不怎么合适啊!”
阿摩多利哈哈一笑,正要接着说下去,门外传来一个生硬的声音:“主人,长孙小姐前来告辞!”
阿摩多利“哎呀”一身,歉意的对朱灿笑了笑,赶紧大步迎了出去。
“长孙小姐?”那日城门外那纤细若羽的背影、惊鸿一瞥间那半张清丽无铸的玉颜在心头一闪而过,朱灿暗喜,刚还遗憾白跟着都葛走了半天呢,想不到会在这儿有缘一见,哪还管他佛门还是唐皇室,这种美人当前若不去瞧一瞧,那定是要后悔一辈子的!赶紧随着阿摩多利快步跟了出去!
出得门来,便迫不及待的顺着阿摩多利的身影放眼看去,顿觉得脑海轰然一震,泛起一种莫名惊艳的感觉。此时阳光略微西偏,目光及处,前方回廊的重荫下,两名男装少女正并肩而立,正在低声絮语,这会不知说到了什么,正在四目回盼,轻轻浅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两名少女就这么一站,衬得整个园子便如活了一般。
“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曹子建的这首千古名赋,朱灿两世为人的经历中,曾无数次读到,又无数次的掩卷遐思,这是何等的一种美丽?在他看来,这满篇形容洛神的华丽词藻,唯有这四个短句方才是点睛之笔。但直到今日,见到左边那略靠前方的男装少女,这才方是真的懂了这十六个字的意思:
这是一种意境!
若喜若忧,似在非在!便如同多少年来书中描绘的那个倩影活了过来一般。这少女给人的就是这么一种模模糊糊难以确定的感觉。淡青色的儒衫,漆黑的发髻,清丽的容颜,纤细的身姿,淡雅的神态,明明有若仙子临尘,但朱灿却偏偏难以在脑海里形成一个直观的形象。
看不清,道不明!
犹如千年风霜侵蚀后敦煌壁画上那缥缈仿佛,难窥全豹的飞天神女!
“哼,是你!”
风铃般清脆的声音响起,朱灿这才从那种震撼的傻傻的样子中警醒过来,一面在心中轻轻惊叹,一面将目光顺着声音向右边看去。右侧这名少女男装胡服打扮,锦绣浑脱帽,翻领窄袖袍,纵然如此,也掩盖不住那种发光般的明媚娇艳,洁白如蝤蛴的长颈高高昂起,一对黑白分明的秀眸正跨过阿摩多利狠狠的盯着自己。
“咦”?这美女怎么有点眼熟啊,朱灿细细一打量,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心头不禁大悔!
他娘的今天出门忘了看黄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