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大唐武德三年,那个曾经灿然一时的大隋帝国,已经随着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帝王薨于江都而烟消云散,而在中原大地上,却依旧是兵荒马乱的时节。“隋”失九鼎,天下共逐,唐收三秦之地,崛起于关中;郑**都洛阳,俯瞰中原;而夏则割据河北,三家成鼎足之势。
就在这一年的初夏,赫赫威名的秦王李世民正挥军东进,关系大唐、大郑和大夏生死存亡的决战围绕东都洛阳已经徐徐拉开序幕,然而远在西南的益州重镇成都,却仿佛已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了。
成都西郊的锦江江畔,正是绿柳成荫的时节,蜿蜒流动的江水清澈见底,两岸繁花碧水,相互映照,更有幽鸟啼枝,景色宜人。
河畔一颗足足需要四五人合抱的老柳树下,十来名少年人借着树荫三五成群的围坐在一起。这群少年人莫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衣饰乍看之下倒是简单,多作轻衣短褂打扮,但若细细看来,这些样式普通的衣物却几乎都是上等的蜀锦丝绸料子,想来这群少年人出身多为不凡。
在正中老树根上,半躺着一名的少年。这少年额头宽广,浓眉大耳,年岁不大长得却有几分白白胖胖,并不是那种面如冠玉英气逼人的那类英俊少年,却满有一种亲切和善的独特味道,让人一眼看来就满是好感。普普通通的一个侧卧的姿势看起来却显得额外的轻松自在,四平八稳中偏偏又透着几分懒散的样子。
周围的少年人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大声喧闹,甚至有半数手中持有铁棍、短刀等乱七八糟的器械,时而有人站起身来比划两下,引来旁边一阵喝彩。而唯独他却似乎丝毫不为旁边伙伴的玩闹所动,双手合抱在胸前,一动不动的半缩在树根上,两眼无神的呆呆盯着地上,他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神情,被这奇怪的神情一衬,明明还算俊朗的一张脸上显出三分呆像。
日正当空,哪怕是河畔的垂柳浓阴下,仍有几分热气逼人。好半响,旁边聚在一起的四五个少年中有两人脱身开来,回到侧卧在树根边的少年身旁。
其中一人年纪略长,身量不高,肤色较黑,拎着一把两尺余长的护手拐,他抬头看看日头,眉头皱起:“都快午时了,怎么还没回来,白老二在干什么去了?估摸那姓高的小妞都差不多快到了!”
另一个少年身材高大,小小年纪便长得剑眉星目,英气逼人,穿着明明是在众少年中衣着最雅致的,偏偏卷得老高的衣袖颇为破坏形象。先是瞟了瞟身边仍在呆呆出神的少年人,撇了撇嘴,叹道:“阿灿又在发呆……等着吧,白老二机灵得紧,那日观锦楼他也没去,应该误不了事!”
顿了顿,蹲了下来,拍了拍正在发呆的少年,叫道:“阿灿,阿灿?”
那正发呆的少年却恍若未闻,动也不动。
先前说话的黑肤少年摇摇头,也跟着一屁股坐到旁边,双手抱膝,抬头看着哪透过柳树叶的斑斑阳光,纳闷道:“老顾,你说阿灿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老是这么一发呆就好半天?”
“我怎么知道?”那俊朗少年握着拳头在这阿灿眼前晃了晃,见仍然没有反映,无奈的转过身子:“他从小就一天到晚都稀奇古怪得紧,喂……胡黑子,我们今个儿真的要动手么?你说我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毛丫头,颇有一点胜之不武啊!”
“狗屁的不武!想想那丫头那天怎么欺辱我们的,怎么,想怜香惜玉了啊!”
“那到也不是,”这名唤老顾的少年嘿嘿一笑,道:“只是那毛丫头不仅长得漂亮,功夫也的确厉害,你说这成都城内年轻一辈,能轻松胜过你我兄弟的,还真是不多,就是阿灿,这小子够阴险够厉害的了吧?但如果真的动手,我们两个对他一个,保证也能揍他个满头狗血吧……”
“什么我们两个对他一个啊,我估计他和我一对一,也就半斤八两,哈!”
“就是就是,单论拳脚功夫,阿灿这小子也就这么回事,不过若论发呆的功夫,这小子估计就是天下第一了,恐怕沈天师和突厥的狼神苏穆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呵呵的笑起来。
“唉……你看你们笑得有多猥琐,胡雍、顾子虬,认识你们真是我的耻辱啊!”
两人正得有趣,忽的一个悠悠的声音在耳边不紧不慢的响起。
两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才发现哪发呆的少年不知何时却坐了起来,正笑嘻嘻的看着他们,说话间,哪原本呆呆的神色不翼而飞,嘴角微微翘起,略带三分稚气,将一张笑脸衬得生动了起来,尤其是犹若晨星的漆黑双眸忽然像活过来一般,竟有种说不出的神色飞扬。
“无知不要紧,但把无知当有趣就是你们的不是了!古人有诗云: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被世人理解,这就是天才的人生,当真是寂寞如雪啊……”
两名少年回过神来,齐齐的“呸”了一声。
那相貌英俊的少年顾子虬好生没气:“什么古人,我怎么没听说过?我看阿灿你又在顺口胡编了!还天才呢……阿灿你今天发呆又悟到了什么?说来兄弟们听听?”
这名唤阿灿的少年笑容一僵,沉默了下来。他并不答话,站起身抬头放眼望去,却见艳阳高照之下,晴空万里,蓝天白云,一望无垠。
这阿灿心中隐隐一痛,忆起另一个世界的那片相同的天空,眼中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声音颇有几分飘渺:“好蓝的天啊……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庄生?蝴蝶?”
“庄生晓梦迷蝴蝶……唉,到底是我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我?”
两个少年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回头看着两个伙伴张口结舌,不知所云的样子,阿灿微微笑着低下头,眼中哪奇怪的神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知道说了你们也不明白,庄周梦蝶的故事你们总该听过罢?什么,好像听过,不怎么记得了?胡黑子我就不说了,老顾你也不记得?”
顿时一脸鄙视的样子:“真冤枉你一身好皮囊了,以后出门千万不要说是我朱灿的兄弟,丢人啊丢人……唉,算了,还是让你们天资聪慧、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朱灿朱老大讲给你们听……”
那肤色略黑的少年胡雍性子较躁,不耐烦起来,站起来道:“阿灿又开始卖弄了……什么庄生蝴蝶的,我看你快赶上东城哪满口之乎者也的苟老夫子了,都知道你学问好,不过我们今天可是来打架的,学问再好也不顶个毛用。那姓高的毛丫头厉害得紧,阿灿你向来诡计多端,得想个办法才是,如果连个丫头都斗不过,我们兄弟这回人可就丢大了!”
“哼!”
这朱灿嘴角上撇,鄙夷道:“你们丢人关我什么事?谁让你们那天不讲义气,去观锦楼这种好事都不叫上我?这会吃了亏就知道我的好处了……先说好,我可是听说这姓高的毛丫头漂亮的紧才来的,看美女可以,和美女动手这种有损我形象的事情可千万不要找我!”
“好好好……这事情是兄弟们不对,”顾子虬一脸陪笑的站起道:“何况那日也不是兄弟们不来叫你,还不是那日刚到你家大门就听说伯母发飙,连阿灿你都被撵得到处躲藏,我们还怎么敢进门?”
“呃……”朱灿小脸难得红了一下,颇有点恼羞成怒:“什么叫被撵得到处躲藏?老子家里历来都是母慈子孝,娘亲心情不好,老子为了不惹她老人家生气,当然要暂时避开一下了,这是孝道,懂么?”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天只要好好收拾这姓高的毛丫头,晚上观锦楼我和胡黑子请客,所有姑娘的场子都包了,专门给你赔礼,可以了罢?”
这还差不多!
哼哼了两声,朱灿拍了拍衣襟,回头四面望去,锦江江水被阳光映得波光粼粼,在前方弯了一个大拐,蜿蜒而去。这儿离城不远,前方就是城西郊的官道,日近午时,仍不时有赶生活的蜀人顶着艳阳来来往往,经过他们这儿的时候还有人好奇的扭头瞧瞧,不过很快被旁边的这群看起来张牙舞爪的少年怒目一瞪,赶紧转头走了。再瞧了瞧四周精神旺盛的同伴们,不禁眉头皱了起来,喃喃道:“富家子弟,精神就是好啊!不过这姓高的漂亮妹妹还没来么,今早上吃得有点少啊,又练了两个时辰的功,肚子好像有点饿了……管他的,再养会神先!”
也不再理会旁边的胡、顾二人,伸了个懒腰,扭头在树下找了个更平坦点的地方,伸手拂了拂,朱灿这才心满意足的又重新坐下来,双手如个小老头般在胸前一拢,双眼神采顿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脸的呆像又浮了起来。
旁边胡雍眉头大皱,他和顾子虬都是自小就和朱灿一起鬼混的死党,当然对这家伙脾性熟悉得不能再熟了。没待朱灿进入那种似睡非睡的境界,赶紧就一巴掌拍了下去。
“哎呀!”
朱灿抬起头来,斜了他一眼,不耐烦问道:“干嘛?”
“别发呆了,你倒是出个主意啊!老实说这姓高的丫头可真厉害的紧,那日在观锦楼我和老顾两人一起上都只能斗个平手……”
“当然,主要还是看她长得漂亮,我和胡黑子两人本着不和美女见识的原则,让了她三分。不过这丫头的确很厉害,值得重视……呵呵,值得重视啊!”
哼哼……朱灿冷笑道:“是么?那我怎么听人说,成都城内赫赫有名的胡雍胡公子、顾子虬顾公子等等好几个大男人,在观锦楼和个女扮男装的毛丫头争风吃醋,有眼无珠雄雌不辨就不说了,结果还全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扔下出来?”
呃……
这胡雍和顾子虬顿时面红耳赤,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朱灿心头得意,看着旁边两个狐朋狗友难得的窘样暗自好笑,不过倒也不好过分削他们面子。那日据说被同时扔下楼的谢家兄弟等好几人今个儿是一个不漏的全部在场,能抓住机会把这几个家伙狠狠洗刷嘲笑一番那是难得的美事,不过这几个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向来就是君子动手不动口,如果讥笑得过了头引起公愤,恼羞成怒起来几个人一拥而上把自己暴打一顿,那才真叫冤枉。
说来自大唐赵郡王李孝恭破朱璨入蜀以来,到唐将詹俊、李仲兖攻夺成都,不过两年不到的时间,千里巴蜀之地便兵不血刃的易帜归唐。由于大唐出于政治和军事考虑,将蜀地及其周边分设剑南、山南两道,而将重心放在了郑、梁、唐三方势力纵横交错、情况极其复杂的山南道上,据传时任信州总管的李孝恭便驻节夔州,唐梁交界的夔州峡州一带一时间重兵云集。而在成都府,由于少数民族聚居,地形险恶,势力复杂,唐皇李渊数遣皇亲重臣而不治,为了保障前方的战事,最后不得不仍然将治世权分散到了当地的前隋世家、地方帮派和富商手中。朱灿的父亲朱炜出身川中道家名门青羊观,又颇通生意经营之道,年不过四旬就已经是蜀中赫赫有名的巨富,尤其近年来插手武器和粮食生意,论地位在成都城内也绝对算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之一。所谓:谈笑有权贵,往来无白丁,当然作为独子的朱灿所结交的这一帮朋友都难免全是成都城内的权贵子弟,自幼便呼朋结党的在一起厮混,虽然算不得什么为非作歹的纨跨,但毕竟平日里素来仗着父兄家势在成都城内胡天胡地惯了。那天这一帮家伙被一个姓高的丫头片子“以寡凌众”羞辱了一顿,搞得大半个月都没好意思出门一步,当谓平生大耻。丢脸丢得大了,回过味来是肯定要把场子找回来的,于是一群“地头蛇”分工合作,打探消息的打探消息,下战书的下战书,找帮手的找帮手。好在这姓高的丫头也是个飞扬跋扈的主,在她看来本姑娘教训教训你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那是你们的荣幸,居然还想来找场子?当即很容易的便应了,于是乎以胡雍和顾子虬为首,将平日里厮混在一起的十余个好友尽数邀来,准备给那姓高的毛丫头一个好看!
“算了算了!”
摆了摆手,朱灿摇头道:“我又没见过这姓高的丫头,不知根不知底的,能有什么主意好出?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不过四个字:随机应变罢了!不过听你们说这丫头是城北高家子弟,昨日专门向老爹侧面打听过,这高家据传是北齐高氏的旁支传承,来历非凡,这一代家主高瓗虽未有大名,但其弟高景乃赵郡王李孝恭的随军参赞之一,他本人更深得赵郡王信任,自去年我巴蜀归唐以来,他几乎可以说是赵郡王在我巴蜀的隐形代言人之一……”
胡雍“呸”了一声,伸手一把把住朱灿的肩膀:“赵郡王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说还是秦王最厉害!”
“滚”!朱灿没好气的将胡雍推开:“你懂什么,我听老爹他们平时闲谈时讲,如今唐军的战略布局,以秦王为主,出关中、并中原且兼济天下,而赵郡王则负责专门经略江南,以巴蜀为根基兼顾长江中下游群雄。前年才大破朱璨……笑什么,又不是老子,是那个和老子名字差不多的笨蛋……这两年兵锋所向,连萧铣、辅公祏这等枭雄都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比秦王不如,可比你我老爹厉害得多了。且所谓官不在大,能管就行。虽然现今我巴蜀仍以自治为主,赵郡王也并未在我成都开府立幕,但毕竟是唐地,他若真的一发话,你我老爹恐怕都得仰这高家的鼻息才能过活。”
胡雍和顾子虬面色大变,这胡雍的老子胡回是川中第一大帮“快哉堂”首脑之一,快哉堂建帮多年,大隋尚未统一天下前便已经是川中最大的黑道势力。顾子虬家里更是川中世家,祖父曾任过隋朝的益州别驾。毕竟从小在如此环境中长大,虽然平时胡闹,但如真的说上这类政治上的厉害关系,两人其实比父亲是商贾的朱灿更加清楚得多。
两人沉默了半响,都有些垂头丧气,胡雍讪讪道:“如此说来,这高丫头的场子是找不回了了?”
“找不回来我又到这来干什么?”朱灿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瞪了他一眼:“放心,在高瓗和你我老爹看来,我们这纯属于小孩子打架,只要不打死打残,这事情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高瓗总不好意思就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到赵郡王面前去告状罢?”
胡雍和顾子虬的脸色这才转好,笑道:“打死打残?不用不用,这高丫头再怎么说也是水灵灵的一个小美人,只要她认错服输,给我们兄弟斟茶道歉就行!”
朱灿颌首,脸上一副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表情,心头却开始琢磨:光斟茶道歉怎么行,若真如这几个混小子所说那么漂亮的话,自己可得好好算计算计怎么能占占便宜才是,俗话说拳脚无眼,等下动起手来要是一不小心碰到了那小美女身上什么不能碰的地方,嘿嘿,可怪不得我朱灿朱大少!
不由想得神采飞扬起来,在胡顾二人讶然的目光中,一双手不由自主的伸出来,十指弯曲成抓,略向内曲,以一种奇怪的节奏轻轻颤动起来,如抚琴、如鼓瑟,忽轻忽重,如搓如揉,如琢如磨,蜿蜒游动,诡异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