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我好想你啊……
眼泪肆无忌惮地沾湿这位年轻帝王的衣衫,多久了,自己早忘记眼泪到底是什么滋味,那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自己明明早就把它封印在体内,不再让它流出。
但此刻,它却是这么放肆,如雨落下。
这时,此地,没有帝王,没有王爷,有的,只是两个思念慈母的幼子,在这座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家里,潸然泪下……
苏漾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离开小院,离开皇宫,回到王府的。
“大哥,放过自己吧,娘希望你开心幸福。”这时自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怨吗?恨吗?或许有吧。
但这么多年来,如果没有大哥,自己怎么可能在龙争虎斗中活下来,这么多年的兄弟相惜,这么多年的相依相伴,怎么能让怨恨磨灭呢。毕竟,自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回来啦。”泉水般的声音将他引回现实,房内,爱妻正手忙脚乱地不知碗筷,嘴里抱怨着,“今天干嘛去了,怎么这么晚啊,菜都凉了,才吩咐了厨房去热了,还要等……”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他紧紧抱入怀中。
少年身子轻轻颤抖着,尽管死咬这嘴唇,耳边还能听到微微抽泣,她明显感觉到,他在哭。
那个面对死士围剿面不改色,面对敌人包围从容不迫的将军,现在,在哭……
她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同样伸出手,紧紧抱住他。
“皎皎,我们的孩子,以后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会的。”
“我们也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我们一直都很幸福啊。”
正月初三,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事情。一向健壮的翊王居然称病,没有来上早朝。
这让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在他们眼中,翊王一直都是铁一般的身子骨,哪怕病入膏肓,爬也会爬到大殿上来,今日怎么如此反常。
是仗着军功在身,恃宠而骄;还是有了二心,又或是,真的病的起不来了?
也难怪大臣们议论,这些年,先皇的儿子们先后出现意外,死得只剩下三人。这六皇子年纪尚小,根本不足为据,有能力登上帝位的,就只有这兄弟二人。
这些年,多的是人千方百计地挑拨这兄弟两的关系,但都无功而返。一方面,是两人确实情比金坚,另一方面,恐怕还有大渝未灭。如今,心腹以除,北梁会不会引来又一场政变,还真是不得而知。
毕竟,情谊再深,能抵得过这锦绣江山?
不过,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或许翊王真的只是病了呢?毕竟,如果兄弟两的感情真这么脆弱,又怎么可能在夺嫡之路上杀出重围呢?
而此刻,让众人浮想联翩的翊王,正悠悠闲闲地在房里,一手执粉黛,一手抚着爱妻的脸,细细地为她描着眉。
原本听到苏漾要为自己描眉,思嘉心里还有些不放心,万一他手艺不好,给自己描坏了,自己是发脾气呢,还是发脾气呢?
出人意料的是,苏漾手艺还真不错。看着镜子里那两条柳眉,浓淡相宜,弧度尚好,比墨儿的手艺也差不了多少。
“你真是帮多少佳人画过,才练出这样的手法。”思嘉一边细细品着这两道眉毛,一边试探。
“佳人嘛,”苏漾故意停顿了一下,刮刮她的鼻尖,“就你一个。”
“那就是还帮不是佳人的人画过?”思嘉抓住了重点。
苏漾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有否认,“不过你放心,都是男人。”
“男人!”这个答案好像更让人震惊吧。
那时候,苏漾刚从大渝回北梁,就慌慌忙忙地张罗起来。娶媳妇儿嘛,这种事自然要好好准备。他先是上报了皇兄,自己有了意中人,然后开始布置院子。他早已立府,只是这么些年都生活在军营中,王府就是一个摆设。可如果要有女主人了,那就不能这么简陋了。
嘉儿喜欢骑马,马场一定要够大,马儿不能太温顺,不然跑起来不过瘾。她不喜欢奢华,院子不能布置得太复杂,但也不能太单调,所以整个王府绿植以岁寒三友为主,梅菊并其他花卉点缀,简单却不单调。
还有,练武场也要有,万一她那天技痒了想要找人切磋一下呢?苏晔那时看着苏漾这些精心设计,严重怀疑自己弟弟看上了一个夜叉。
花了整整半年时间,王府上下一新。并一齐添置了衣物,首饰,脂粉,还有各种各样生活所需,他老怕自己想得不够周到,总得将一切都备齐了,才能让自己心爱的人住进来。
后来,好不容易东西都备好了,他又听别人说,夫妻成亲后要有闺房之乐,丈夫可以帮妻子描眉,盘发。
这个,备东西容易,可描眉盘发要是弄不好,妻子生气了怎么办?
翊王想到一个主意,军营里那么多战士,每日练习比武,身手最差的十人留下来让王爷练手。
刚开始听到前面,思嘉心里还挺感动的,原来,他那时候说要娶自己,就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可听到这,思嘉嘴角抽了抽,刚才的感动荡然无存,这是什么修罗惩罚,“要是我,宁愿挨军棍也不愿让你练手。”
苏漾点点头,“他们也是这么想的,每日练得可起劲了。”
可再起劲,也有最后一名啊。
思嘉都能想到那些战士们羞辱的脸色,士可杀不可辱啊。
“你也真是的,”思嘉嗔怪道,“军营里怎么能这么胡闹。”
“这哪里是胡闹,”苏漾将爱妻拥入怀中,“有了这种激励,将士们日夜苦练,刻苦操劳,才有了后面的势如破竹,战无不胜。”
这么说,他们还要感激你。思嘉暗暗翻了个白眼,接着问道,“你不会还未他们梳女子发髻吧?”
“怎么会,”苏漾拢着思嘉如瀑青丝,“后来他们听说我要练习盘发,连夜拔了许多马尾毛,扎成一捆,别说,还真相人的头发。后面有找来石膏做成人头,我就拿这个练习了。”
将士们也太不容易了,思嘉在心里暗暗同情,这是硬生生地把七尺男儿逼成巧手啊。
也不知道那些被练习了的将士,心里会不会怨我。
思嘉侧头看了看专心为自己梳头的丈夫,心头暗暗腹诽。
苏漾倒是没有察觉她的小动作,专注着梳着三千青丝,漆黑发丝在他指尖缠绕,聚集,看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思嘉心里暖暖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我们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是啊,真的,好幸福!
“王爷,夫人,不好了——”下人的一声急促禀告打断了这柔情蜜意。
两人同时抬起头,小厮已经跑到门外,急声道,“刚才陛下在府外带走了倾心姑娘,还不让人跟着。”
思嘉下意识抬头看向苏漾,他已经放下她的头发,面色凝重,拇指按在梳子上不停摩挲,应该是有些慌了神。
“不跟就不跟,两个这么大的人还能跑丢了。”思嘉倒是立马反应过来,吩咐道,“那就盯紧该盯的,别让什么蛇虫鼠蚁跑出来妨碍他们就行。”
下人一愣,并未立刻行动,只是恭敬地等待着苏漾的决定。
“按照王妃的话去办吧。”苏漾手一挥,下人应声离开。
此时,屋内有些沉沉。苏漾一直捏着手中的木梳,一言不发。
“行了,”温暖的小手握住他冰冷的手心,“要是不放心就跟去看看,别在这给我脸色看。还有,我妹妹要是有什么事情,你们兄弟俩都别想好过。”
“皎皎,”苏漾有些委屈地笑了笑,将她带入怀中,“有你在,真好。”
话说另一边,苏晔上朝时发现自己从不缺席的弟弟今日居然破例称病告假,自然知道怎么回事,一下了朝便匆匆感到翊王府。
可一来到府外,他又犹豫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不知道苏漾此刻想不想看见自己,万一他想静静,调理调理心情呢?
正在他徘徊之际,熟悉的声音响起,让他烦躁的心绪平静下来。
“华大哥,你怎么不进去啊?”
倾心这么几日都在别院陪母妃,今天刚回王府,一下马车就看到在门口打转的苏晔,很是惊讶。
“倾儿,”他好像看到救星一般,心里一冲动,走到倾心面前,目光炙热,“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倾心自然是愿意的。
苏晔解下自己披风,不由分说披在倾心身上。还不待众人反应,已经解下马车绳索,将倾心带上马背。
“陛……”送倾心回来的下人自然不放心。
“闭嘴,”苏晔厉声呵斥,“谁都不许跟来。”
被他这么一下,那人那里敢动,只得目送二人身影离开,再匆忙进府禀报。
这是倾心第一次骑马,和坐马车全然不同。马蹄稳健有力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回响,狂风“呼呼”拂过耳边,吹得脸颊生疼。寒冷,却自在,是从未有过的新鲜。
“冷吗?”马儿的速度慢了下来,寒风也温和了许多,身后那人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些,隔着厚厚的衣衫,还是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有些清寒凛冽,就像想象中融化了的冰泉,说不出那到底是种什么味道,总之,她……喜欢。
身体也渐渐没那么僵硬了,她动了动手指,将披风裹紧了一些,摇摇头,“不冷。”
苏晔也听出来,她在逞强,停住了马匹,小心将她扶下。
“抱歉,是我太冲动了,害你受苦了。”苏晔看到他冻得通红的鼻头,有些心疼,揉揉少女肩膀,想让她更暖和一点。
“没有没有,”她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晶亮,“这是我第一骑马,我觉得可有意思了。”说着,快步走到马儿面前,揉了揉它的头,抚了抚它的鬓毛,“你好厉害啊,跑得好快啊。”
再看四周,他们已经跑出城镇,来到郊外。周围没有屋舍,没有人烟,只有一片一片的参天大树,以及满目银装素裹。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真是壮观啊。
这景色,其实她刚到京都的时候看见过,只是,在马车上的匆匆一瞥,和身临其境地感受,全然不同。大地之间,树上草上,全是素净的白。白得耀眼,白得雄伟,干净,却不单调。
“哇,好漂亮啊!”她似乎忘记了寒冷,张开双臂,轻轻旋转着,感受这北风吹拂,雪花轻吻。
从前,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呆在临安皇宫,端庄优雅地过完一生。现在,自己不但到了北方,还可以快步走,甚至可以小跑,也许过段时间,自己也还能雪地里奔跑,跳跃,那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一件事啊。
少女捧起一把白雪,将它扬了出去。细细雪花如盐撒下,落在她肩上,头上,她却一点不觉得寒冷,拍了拍融化在头上的滴,笑容灿烂。
明媚的笑总是那么容易感染人,少女朱唇轻扬,笑靥如花,那一刻,漫天银装不如她,辽阔天地也不如她。
苏晔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心间那股冲动又开始涌动,而这一次,他不想再控制自己,亦或者,他控制不了自己。
“倾儿……”他不由分说,一把将身边的少女带入怀中,深深看了眼怀中少女羞得发红的脸,朝着梦乡已久的樱唇,深深吻了下去。
幸好,怀中人没有拒绝,没有挣扎。她也环上他的脖子,羞涩而笨拙地回应。
雪落无声,北风在这一刻似乎温柔了许多,不再沙沙作响。天地间安静极了,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这一刻,它是那么得炙热。
回城的路途要长很多,他们没有选择骑马,苏晔一手牵着马绳,一手牵着倾心,慢慢地往回走,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这一段路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一路上,倾心都听见自己的心跳,“碰碰”直跳。她任由他牵着,他的掌心那么温暖,那么心动。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小,母妃嬷嬷就教导自己,女孩子要矜持,要庄重。可就在吻下来的那一刻,她什么都忘了,只觉得头好晕,好开心,好兴奋,好幸福,那一刻,什么矜持庄重,都见鬼去吧。
指尖轻轻碰了碰嘴唇,上面还有他的温度,他的气息,心情莫名又雀跃了几分,激动地想跑,想跳,握住他的手不由又攥紧了几分。
前面的路好像很长,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累,抬头看了看他的侧脸,脑中只有一个念想:我想这辈子都这样跟着他,去哪儿都好。
“倾儿……”他忽然开口,正胡思乱想的她吓了一激灵,一时反应不过,呆呆地应道,“啊!”
“我告诉他了,”苏晔脸上看不清表情,语气却难掩难过,“真相,我告诉我阿弟了。”
“那他……”刚才雀跃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来,倾心一脸担忧,却不知道如何发问。
“他没有生我的气,只是暂时不想看到我,”苏晔停下了脚步,“他还告诉我,娘是自愿被发现的。”
“啊?”倾心一时反应不过来,等到将所有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之后,恍然领悟,心里又是酸涩又是难过又是钦佩,更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我怎么这么笨,连句安慰人都话都不会说。倾心有些懊恼。
“我原以为,告诉了我阿弟真相,我就再无所求了。”苏晔又接着开口了。
再无……所求吗?不知怎么,心脏又不停使唤地跳动起来,一时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
“可是……”苏晔抚上她的双肩,炙热的双眼让她看了一眼,便羞得低下头,不敢再瞧,“就在我以为我快要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个心愿,还有所求。”
“快要死,什么时候,为什么?”倾心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细细打量,“谁要杀你,为什么啊,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我什么事都没有。”苏晔被她这着急的表情逗笑了,“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问,所求是什么吗?”
“啊!”倾心又一次不知所措,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她有些害怕,又有些害羞,连忙又将头埋下。
这娇羞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了,苏晔忍不住上前,将她抱入怀中,“你就真的不问问看吗?”
“不问,”倾心环住他的腰,将头埋进她的胸膛,“我知道,我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回到王府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苏晔将倾心送到门口,显然不打算进去。
“那……我先回去了。”倾心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有些恋恋不舍。
“倾儿,还有一件事……”苏晔还想开口坦白。
“停……”倾心立马阻止了他,“你今天说的事太多了,我得缓缓,什么事情我们改天再说。”说着,急匆匆地转身,往王府里跑。
可没跑两步,又掉头回来,快步跑到苏晔面前,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啄,然后,立马捂着羞红的脸,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苏晔一时有些发愣,指尖碰了碰嘴唇,心里竟觉得有些悻悻:看来,要早日把朕的皇后接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