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一过,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忙忙碌碌。上朝,处理军务,每天脚不沾地,弄得苏漾突然有些羡慕天庆帝。他多好啊,佳人美酒在怀,又不用上朝,那日子,才叫逍遥。
看完最后一份奏章,苏漾伸了伸懒腰,迫不及待地准备回府。
谁知刚走出大厅,便看到一人立在门外,苏晔披着黑狐大氅,面如寒玉,像石膏一样立外门外。似乎,等了他很久了。
“大哥,有事你怎么不进去啊,身边人也不带一个,冻着了怎么办?”苏漾关切地责备道,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无碍,哪有那么娇弱。”苏晔淡淡一笑,直接切入主题,“和我去个地方吧。”
“去哪儿?”苏漾好奇地问道。
苏晔卖起了关子,“去了就知道了。”
大哥一定不是想和自己开玩笑。相处多年,苏漾多大哥的脾气还是了解的,他越平静,说明心里越不安。大哥,为什么还会不安?
右眼突然地跳动了一下,苏漾心里越来越沉,一路上,他都疑惑地看着苏晔,希望大哥能开口解答一下,哪怕是安慰一下自己。但苏晔只是默默前行,就好像,周围根本没有任何人存在。
两人步伐不紧不慢,渐渐远离了巍峨的宫殿,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萧条,脚下的积雪原来越厚,渐渐地,与儿时的记忆融为一体。
“还记得这里吗?”
终于,两人在一座小院外停下。
破旧的泥墙,低矮的院门,布满爬山虎的围墙……现在的自己,只需轻轻一跃,就可以快速翻过。可曾经,在自己眼中,它是那么高,那么大,大得好像可以把自己一生都困在这里。
苏漾没有回答,而是推开大门,还是萧条的院落,还是陈旧的房屋。下意识望向墙垣,恍惚间,他又看到娘,在凄冷的月光下,不停地磨着石头。
自从亲眼目睹娘被毒死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毕竟,就算回来了,这里也不会再有人等他了。
“我今天带你来,只是想告诉你,娘被毒死的真相。”他知道弟弟现在是疑惑的,伤心的,难受的,但他还是开口了。
用最平静,最平常的口吻,讲述了那一段尘封了好多年的真相。
娘,是被自己害死的,是自己一时好奇,害死了娘,也伤害了你。
“抱歉,欺瞒了你这么久。”交代完所有的事情,眼看着弟弟脸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不可置信,他心头却终于松快了。这个秘密在心底积压了这么多年,每一次看到弟弟被人欺负,被迫成长,都像一把刀扎在他心头,提醒他:这都是你造成的,都是你害的。
这一次,该把选择权交还给他了吧。
哪怕,他会怨恨自己一辈子;
哪怕,他甚至会杀了自己……
“大哥,你现在告诉我,打算做什么呢?”苏漾双拳紧握,声音却平静地可怕。这就是两兄弟相似之处,越是难受,越是平静。
“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苏晔神色依然,“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苏晔其实不喜欢未知,在别人眼中,他杀伐果断,做事决绝,喜欢把所有事情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也的确是这样的。可是,这一次,面对自己从小亏欠的兄弟,他也迷茫了。他害怕一切可能动摇他们兄弟之情的东西,可那个东西,偏偏在多年之前,就被自己创造出来了。
“那大哥,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苏漾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平日里明亮飞扬的双眼此刻瞪得通红,他一把抓过他的衣领,厉声质问,“杀了你吗?”
“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说完这句,苏晔缓缓闭上眼睛。
犯了错误,就应该承担,这是世间最简单的道理。可因为自己胆小懦弱,逃避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要承担了,心里居然没有一丝害怕,反倒觉得有些愉悦。他相信,哪怕自己真的死了,苏漾一样可以成为一个好帝王,治理好北梁;他也同样会好好照顾倾儿,为她找一个爱她疼她的夫君。
可惜,倾儿,你还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骗了你这么久,你会原谅我吗?
疼痛迟迟未到,不该想的念头在脑中盘旋了几遍,苏晔终于睁开了眼。
苏漾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他还是放开了苏晔。
“大哥,我们兄弟一路走来,经历过最漫长的寒冷,看到过最丑恶的人心。周围的一切每天都在变化,可唯一不变的,是我们兄弟之间相互扶持,相互照顾的情谊。这些年来,我背负着血海深仇,而你背负的是悔恨和血海深仇,你比我,要难过得多。”
他居然……苏晔一时无言,眼眶不觉湿润了。悔恨自责相互交织,自己欺骗了他那么久,他到现在还在为自己考虑。
苏漾接着道,“我曾经也以为,娘是被老太婆无意发现害死的。可和皎皎知道了她母亲的故事,我才明白,娘,是自愿被发现的。”
她知道自己要死,所以才夜以继日地打磨石头,好让两个儿子留个念想;
她知道苏晔偷偷跑出去,所以顺手牵羊……
她自愿用自己的死,为两个儿子换一份锦绣前程。
永远也不要低估为人父母,为了子女的那份决绝。
是这样吗?苏晔有些难以置信:娘,真的是这样吗?娘,这么多年来,你原来从未记恨过我……
娘……娘……
我好想你啊……
眼泪肆无忌惮地沾湿这位年轻帝王的衣衫,多久了,自己早忘记眼泪到底是什么滋味,那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自己明明早就把它封印在体内,不再让它流出。
但此刻,它却是这么放肆,如雨落下。
这时,此地,没有帝王,没有王爷,有的,只是两个思念慈母的幼子,在这座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家里,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