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流散,日月轮转。时间在这深深宫廷之中,似乎是最快,又是最慢的东西,一眨眼,半年时光便在之间悄悄溜走。
“九姐姐,九姐姐!”一大早,一个喜鹊般欢快的叫声便在沐苍殿想起,一个少女提着裙角飞快往殿内跑着,圆圆的笑脸红扑扑的,宛如熟透了的蜜桃。
沐苍殿内,一名素衣少女坐在院内的石桌上,正提笔练字,听见这铜铃一般的呼喊,面不改色,手不颤抖,笔尖稳稳落下,行云流水般在纸上行走。
“九姐姐,你怎么只顾着练字,都不理我?”少女不乐意地嘟起嘴巴,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少女练习的纸上。
天庆帝甚爱琴棋书画,尤其对书画两样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曾经不惜割地换取名家著作。对于书法,他喜欢娟秀工整的字体,一笔一划皆如美人美目,韵味十足,却少了些气势。宫里皇子公主皆按照他的喜好练习书法,所以无论男女,字体总透着一种娇柔可人。而素衣少女这字却不同,笔尖苍茫有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素衣少女搁下笔,抬起了头,柳叶素眉弯弯,杏眼明亮如星河,鼻梁高挺,樱唇微抿,精致的眉宇间透着勃勃英气,桃花般的笑容在唇边绽开,“我已经猜出你所来何事,就不像你这样一惊一乍了。”
“真没意思。”少女吐了吐舌头,“每次你都能猜到,在这样下去,我可一点兴致都没了。”与素衣少女不同,两人虽都肤白胜雪,可少女明显年纪更小,脸庞稍显圆润,如三月桃花般俏人,双目澄澈如一泓清水,樱桃小口,梨涡浅浅,一派浪漫可爱。
素衣少女,是天庆帝的第九女——慕思嘉。
梨涡少女,却是天庆帝的第十女,也是天庆帝最宠爱的女儿,慕茗的同胞妹妹——慕倾心。
倾心倾心,倾心相待,倾心相爱,从她的名字,便足见对她的宠爱。
“得了吧。”思嘉当即识破她的话语,眼皮也不抬,只是利索收拾好笔墨,“好不容易能够出去一回,你会没有兴致?”
倾心一噎,竟也找不出反驳的话语,只是瞪着眼睛,转着眼珠,一幅委屈无措的样子。
见她这样,思嘉终于勾起一点笑容,安慰道,“好啦好啦,知道这次机会来之不易,全是你和六哥竭力帮忙,谢过你们了。”
听了这话,倾心便满足了,露出平日里可爱的笑容,得意道,“不客气不客气,我们姐妹之间,何用言谢。”
“那何时出发?”思嘉总算问了一个问题。
倾心眼中得意更甚,她故作神秘地摇头晃脑道,“就在此刻。”
思嘉神色一凝,倏尔恢复如常,笑道,“那我收拾收拾,马上就好。”
“好的。”倾心连连点头,“我就在这等你。”
思嘉抱起笔墨,快步往寝殿内走去。倾心一直笑着看着她的背影,却没有发现,她暗暗握紧的双手……
马车一路“哒哒”向前,畅通无阻,耳边由宁静变得喧嚣,车内人便知道,已经出了宫门了。
皇家公主,按理除了巡游和嫁人,平日里是不能随意出宫门的。不过,一切的规矩都抵不过皇帝的一句话。作为天庆帝最宠爱的女儿,倾心想要一份及笄之礼,便是出宫游玩一日。心疼女儿的天庆帝焉能不允,只是嘱咐女儿带好侍卫,千万注意安全。
而这一切,原与思嘉没有任何关系。半年前母亲去世,她更是深居简出,几乎从不踏出沐苍殿的大门。好在,慕茗却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自那日之后,时不时来探望探望自己,给自己带些新鲜的玩意儿。不过,毕竟皇城之中,亲兄妹也不好太过于亲密的往来,更何况他们并非一母同胞。所以他便让倾心时不时关照一下自己。
倾心生的花容月貌,却是天真烂漫,心中充满正义感,一接了这个任务,便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地执行着。况且二人本就年纪相差不大,思嘉性子虽不热络,却不似宫中其他姐妹勾心斗角。而且,她住的沐苍殿虽不豪华,走进之后,却是竹兰梅花互为点缀,颇为清新雅致。倾心虽是最得宠的女儿,可为了保住父亲的疼爱,她从小就被母妃安排着,学习各种乐器舞蹈,书画古棋,正是贪玩的年纪,又是难免觉得枯燥。而这个姐姐却和别人不同,父亲喜爱的琴瑟琵琶,古玩古画她统统不喜,只按照自己的喜爱临摹字帖,种花泡茶,活的别有一番滋味。
也许是羡慕她的我行我素,也许是喜欢她淡泊的性格,总之,倾心对这个九姐姐特别有好感,一来二去,两人虽不是一母所生,却比亲姐妹还要亲上三分。所以,倾心也为她求个个恩典,许她陪同自己一起出宫。
天庆帝虽不喜这个女儿,却也不好违背自己心头肉的意愿,无非就是一些小事,索性便答应了。
马车外的喧嚣声渐渐多了起来,小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倾心好几次都忍不住掀开帘子,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倒是思嘉,一出宫门便静静闭目养神,似乎却这一切并不感兴趣。
“九姐姐,你这样好没意思。”倾心有些意兴阑珊。
思嘉淡淡一笑,终于睁开了眼,“坐在马车上游玩无异于走马观花,又有什么可开心的。”
倾心眼珠一转,立马赞同。于是冲外面大喊道,“停车!”
马车应声停下,慕茗从车外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了。”
“我们要下车去看看。”倾心一把推开慕茗,拉着思嘉天下马车。
“胡闹!”慕茗连忙跟着跳下马车,阻止道,“这里这么多人,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谁负责。”
倾心还未开口,思嘉便先劝道,“六哥,你就放心吧。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事情。再说,有你,又有那么多侍卫保护我们,难道还怕出事吗?”
“就是!”倾心立马赞同道,“难得出来一趟,只在马车里看看,有什么意思。”
“这个……”慕茗并未立即答应,显然还是有所顾虑。
“这样吧,六哥,”思嘉再次出了主意,“你给我们说一个安全的地方,万一真有任何危险,我们也可以寻求帮助啊。”
“好吧!”慕茗终于松口,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栋大宅,“原本遇到任何危险应该去顺天府,可是顺天府尹是个恃强凌弱的主,他若是不认识你们恐怕不会出手相帮。前面那是巡防营,现在父皇把它交给我,你们若是遇到任何情形,走到门外击鼓三次,必定有人出来相助。这是我和我的暗卫定的暗号,知道这个暗号的必定都是我信得过的手下,而且个个武艺高强。”
“好了好了,知道了。”倾心连忙应承的点点头,问道,“现在我们可以去到处走走了吧。”
“可以了。”慕茗宠溺一笑,终是答应了。
“太好了!”倾心高兴地欢呼着,拉着思嘉走入人群。
都道临安繁华,可从小生长在皇城之中,又怎能体会真正的繁华呢?眼前都是从未见过的景象,东街的糖葫芦、芙蓉糕,西街的面具杂耍,还有北街的各色酒楼客栈,如果不是时间有限,倾心真是恨不得住个几天几夜。
“算卦算卦,不准不要钱!”忽然,一个从未听过的叫卖声在耳边响起,循声望去,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拿着一面幡旗,身旁是一张木桌,一个木椅,幡旗赫然写着“崂山道士”四字,很是有趣。
“这个老者倒是有意思,”一向性情冷淡的思嘉这会儿却起了好奇心,“这崂山道士也不是什么好词,居然把它用作自己的名号,这不是砸招牌吗?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找他算命。”
“是啊。”听她这么一说,倾心也来了兴趣,带着思嘉走了过去,好奇地问道,“老人家,您真能算得准吗?”
倒是慕茗,一直不信鬼神天命,只在不远处等着他们,并未过去。
“当然!”老者只回答了短短两字,气定神闲,倒是十分自信。
“那您先给我姐姐算算。”倾心一把将思嘉推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却一幅身先士卒的表情,“我们可先说话,不准不给钱。”
“可以。”老者依旧面不改色,端详着思嘉,“姑娘出身不凡,奈何命数坎坷,父女未见,生母先亡,老朽可说得对。”
原本,思嘉对天命测字就是一概不信的,听到此处,心中更是不屑。什么父女未见,是父女相看两厌,互相不想相见,还不得不见。
老者似乎并未看出她的不屑,又接着往下说道,“姑娘放心,你的命格贵不可言,非皇室不能承受。随心随性,必定有好的结果。”
思嘉听罢,眉间微蹙,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倒是倾心耐不住性子,插嘴道,“非皇室不能承受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姐姐要嫁给皇室之人?”
老者神秘一笑,又看向倾心,“天机不可泄露,不过姑娘,你的命格更加富贵,凤命所归,不知姑娘,敢接不敢接?”
“你胡说什么。”倾心脸一红,有些恼怒。
“姑娘,凤凰还须涅槃,只要姑娘不放弃,必定天命所归。”老者依旧面色如常,只是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这往后未至,谁也无法断定老夫所言是真是假,姑娘若是相信,便看着打赏打赏,若是不信,老夫也不会强要银两。”
“这个……”倾心好在犹豫之时,思嘉已从荷包掏出一锭银两递给老者,并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先生指点,晚辈醒得了。”
说罢,拉着倾心离开了摊位。
“姐姐醒得什么了?”倾心好奇地发问,并自己推算着,“按照那个道士的话说,你非皇室不能承受,可又没说你可以当皇后,那这么看来,姐姐不是皇妃,就是王妃了?”
“那种就不也没有你好啊,凤命所归,你可是皇后。”思嘉反击道。
倾心也不恼,更不害羞,反而继续推测,“按理说我们本来已经贵为公主了,不肯能成为皇妃皇后的,除非……”
一国公主,若成为皇妃或者皇后,思嘉心中一痛,“要么远嫁,要么灭国……”
语气尖锐得让倾心吓了一跳,连忙捂她的嘴,“呸呸呸,你这话要让父皇听到了,可是要挨板子的,这么不吉利的话,可别再说了。”
思嘉一愣,很快神色恢复如常,“一时口误,妹妹可别见怪。”
见她这样,倾心放下心来,松了口气,谅解道,“没事没事,谁没有口误的时候,我也经常说错话被母妃责罚的,没事。不过,”眼珠一转,又想到刚才的话语,“除了大渝,这天下也就只剩下北梁了。我听说这个北梁皇帝苏晔可是个不简单的人物,16岁登基,短短六年,内除奸佞,外拓领土。说起来,前几年大渝北梁还算势均力敌,可如今,竟全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还有,听说他还有个嫡亲弟弟,名叫苏漾,年仅二十,却已经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了。难不成,我们的夫婿,是这二人里的?”
思嘉听了,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17年前,北梁连同大渝一起灭掉羌戎,彼时两国国力确实相差不大。可那时,宁武帝突然暴毙,还来不及商议怎样瓜分羌戎的土地。羌戎乃是最北边的国家,和北梁接壤。可大渝国土全在南方,若是要分割土地,中间隔着一个北梁,怎么都不好管理。于是,当时的北梁皇帝倾尽国力,几乎将整个国家的名画古籍悉数奉上,以换取羌戎全部土地。如此荒唐的一个提议,天庆帝居然爽快答应,他想着,原本土地就不好管理,更何况羌戎本就贫瘠,又时常有冰雪侵袭,索性将它全部丢给北梁。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北梁接手羌戎的,除了那些所谓贫瘠的土地外,还有最雄壮的骏马,以及,最骁勇的战士。依附北梁,每当雪灾来临之时,北方羌戎的子民可以逃到北梁境内避灾;而北梁,因此拥有了更多的人口,以及更强大的骑兵。再加上近些年来,天庆帝一味沉溺于鉴赏书画,听曲写赋,又对以前宁武帝手下的老臣赶尽杀绝,以至于大渝渐渐无可用之人,国力日渐衰弱。
更重要的是,天庆帝最近最信赖的大臣——宰相李京,却是实打实的作奸犯科之人。他确实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吟诗作画总让天庆帝赞不绝口,更视他为知音好友。可对朝堂,他打压异己,诬陷忠良;对下,他大肆侵占田地,奴役百姓;在他的提议下,大渝几年来的徭役赋税大幅增加,百姓苦不堪言。昏君佞臣,还真的颇有亡国之相啊!
好在,北梁也不是全无坏事。上一任北梁帝王的确有经纬之才,北梁在他的手中日益强大。他的子嗣比起天庆帝来也算不上多,仅仅又六个儿子。儿子虽然不多,主意却多了。这十几年来,各个皇子不断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可谁又曾想过,竟是一个16岁的少年,最后登上皇位。
这个苏晔,没有显赫的母家。据说,她的母亲也是宫女出身,因为貌美被宠幸。可北梁皇帝不是天庆帝,不会因为容貌去宠爱一个出身低微的下人。即便在她死后,封号也紧紧是个小小的嫔位。她死之后,兄弟二人便送到皇后膝下寄养,皇后乃是北梁大家叶氏之女,家世显赫,奈何膝下一直无子,于是尽心尽力培养兄弟二人。
苏晔登基之后,叶氏自然也是皇太后,叶家如今更是北梁第一大家,风头无人可及。至于北梁皇帝的其他儿子,除了最小的六皇子如今还不到八岁,其余的,要么暴毙,要么失足……总之,无一生还。
若真要嫁给这样的兄弟,整日勾心斗角,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思嘉在心中暗暗思索。
“九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啊?”倾心打断了她的心绪。
思嘉收回思绪,抿嘴一笑,打趣道,“怎么,这么迫不及待想嫁人了,还是你心悦那位北梁皇帝,所以才这么兴奋。”
倾心脸一红,恼怒地推攘着她,“你胡说什么,是你自己要去算命算来的,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思嘉一边躲着,一边嬉笑道,“妹妹怎么害羞了,难道是被我说中了?”
“你……”倾心说不过,只忙着伸手拧她。
两姐妹就这么嘻嘻哈哈地在人群中打闹着,一时竟没发现,前边一群变戏法地正一边表演一边朝这走来,许是表演太过于精彩,竟引得街上行人纷纷围拢过来。
“你们两小心,别走散了!”慕茗在一旁叫着,一边忙带着人追了过去。
原本两姐妹正在打闹,免不了躲避一番,谁知,人群突然涌来,如同墙壁一般将两个隔开,倾心吓了一跳,连忙焦急地喊道,“九姐姐,你在哪啊,我不弄你了!”也不知是不是人声嘈杂的缘故,竟没有回应。
“心儿!”慕茗使劲拨开拥挤的人潮,来到倾心面前,见她无事,稍稍松了口气。可立马想起来,连忙问道,“思嘉呢?”
“我也不知道。”倾心急的快哭了,指了指人墙外面,“刚才我们被挤散了,我叫她也没人回答。”
“别急。”慕茗安慰道,“思嘉想来稳重,不会乱跑的,应该就在那边街口等我们。待会儿人少一点了,我们就能看见她了。”
倾心乖乖点点头,却仍止不住着急地跺脚,眼巴巴地望着堵在一团的人潮,盼望着他们尽快散去。
这一切,都被躲在不远处的少女收入眼中。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关心自己的人,可终究,也被自己利用了。
抱歉!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内疚,再一转身,融入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