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原本是举家团聚的日子。中秋月圆,人……却不再团圆。一大早,画上最郑重的妆容,穿上大红嫁衣,不带一丝情感,拜别皇帝皇后,在倾心朦胧的泪眼中,毫不留恋地披上盖头,坐上婚车,浩浩荡荡的车队就这样,离开皇城,离开……临安。
很久之后,回忆起这一天,思嘉还是觉得很模糊,那一天,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又是,什么心情?
“九姐姐,你是天下最美的新娘。”倾心的话语倒是很深刻的印在脑中。
那时候,自己也抬眼看了一眼镜中人。柳叶黛眉,芙蓉面容,如瀑乌发,朱丹樱唇。平时,她总是一袭素色衣服,不着粉黛,好似浑然天成的美玉。如今,一袭大红嫁衣,更衬得肌肤如雪,娇艳俏丽。这张脸,似乎,的确能称得上倾国倾城。
那一刻,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中:不知道苏漾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会是什么表情。
想着记忆里总带着笑容的少年,也不知道,当他穿上大红喜袍是什么样的。
自己,真的要嫁给他吗?
麻木地进行了所有的仪式,终于坐上马车。“咕噜咕噜”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着,这座巍峨压抑的巨大牢房,如今,真的要离开了。
这个自己生活了17年的地方,在现在,自己竟然连再看它一眼,也不想了。
临安,但愿此生,后会无期……
出了临安城,一路向北。队伍人数不少,因此行程并不快。每天固定要找驿站或者二客栈安顿,休息时间倒也充足。
对于侍女,思嘉一向是不亲近的。她宫里的那些丫头多半是瞧着她这里活少且怠慢些也无妨,才选择到她的宫殿干活。可一知道她即将和亲,却没有一人愿意陪同前往。也理解,临安风月无限,北梁苦寒,这些娇花哪里经得起摧残。因此,随行的嬷嬷丫头、侍卫护兵都是天庆帝一手安排的,不用想也知道,这里面,有他的眼线、皇后的眼线,还有各路不知道什么嫔妃的眼线。那些人,除了想要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之外,更重要的是,在某些关键的时候,提醒自己应该怎么做。
好在,北梁使臣在出了临安城之后,便已回去复命为由先行离开。护送和亲队伍的便交由大渝士兵全权负责。士兵首领职位并不高,只是一个城门将。此人名叫王剧,是一个安于现状的武将。对职位没有什么进取心,只是马马虎虎尽着自己的职务。护送和亲队伍,其实算不得什么好差事,职位高的武将都不屑于此,倒是他,不嫌麻烦,甘愿跑这一趟。他也知道,自己并不需要多警惕。毕竟不是皇帝心爱的女儿,哪怕路上真出点什么意外,他也不会心疼,说不定还可以借此机会嫁一个自己更喜欢更能掌控的女儿。但是,他也并没有因此就玩忽职守,一路上,他虽算不上尽心尽力,倒也还算认真负责。
很快,王剧便摸清了这个公主的性子。她一直盖着盖头,说话总是温声细语,小心翼翼,一看就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每次禀报在哪儿歇脚什么时候启程都是“但凭将军做主”。这也难怪,没出过远门的女子可不得听男人的嘛。
不过,这个公主倒是个爱干净的,睡前必定沐浴,还不用丫头伺候。刚开始这些个嬷嬷宫女无不鄙夷她小家子气,可久而久之,也觉得这样挺好,正好偷个懒。毕竟这个公主沐浴之后直接就睡下了,而她睡觉也不需要丫头嬷嬷伺候,所以这些丫头嬷嬷每日到了晚上,只需要把第二日的衣服放在床边,便可以高枕无忧。和伺候以前 那些公主娘娘相比,不知轻松多少。
原以为,会这样平平安安地到达北梁。可谁知,就是这个柔柔弱弱,唯唯诺诺的公主,却在这天,给所有人一个惊天霹雳。
这天清晨,王剧和往常一样用完早膳,来到公主休息的房间外。此时,宫女嬷嬷已经进去了,想来是在伺候她梳妆。所以他索性站在门外,等着公主出来。
“咚!”似乎有什么重物落下。
王剧吓了一跳,下意识拔出剑,刚刚推门而入,就与迎面而来的宫女撞了满怀。
“不好了,”还不等王剧发问,女人就先拉着他的衣袖焦急地喊道,“公主逃跑了!”
来人眼神有些飘忽,神志也不大清醒,狼狈的脸上带着泪花。王剧心里一沉,连忙走进房间,只见屋内摆设一应如旧,唯有两个宫女晕倒在房内,一股异常的香味残留在空气里,看起来,是刚被迷晕不久。
王剧身子不住地颤抖,冷汗顺着额头止不住地往下流:护送不力,这可是株连家族的大罪啊!
“愣着干什么,公主一定跑不远,还不快派人四处找啊!”刚才跑出来的宫女大叫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般,王剧总算缓过神来,快步迈步房间,见着人就喊,“公主跑了,赶快派人去找,还有,通知县令府衙,关城门,一个人都不许放走。”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陪同的宫女嬷嬷士兵都慌了神,一时间,哭喊的哭喊,乱跑的乱跑,整个客栈乱成一团。
就在所有人都六神无主,一团乱麻的时候,刚才报信的宫女,却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悄悄溜出了客栈……
这偷溜出去的人自然不是思嘉,此时的她早已出城,狂奔在路上。
其实,她的办法也简单。她知道,虽然这一路随行的人众多,也有不少各路人马的眼线,可这些人的作用几乎都是一样的,那便是提点。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记住自己的身份,以自己母国的利益为主,无人会想要去监视了解她。更无人想到她会逃婚,毕竟,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一场极便宜她的婚事。
所以,见她平日里唯唯诺诺,不到几天,这些宫人们便都懈怠起来。原本应该晚上服侍的宫女嬷嬷躲懒了,原本应该宫女送洗澡水,变成了客栈的店员。原本守门守夜的侍卫,也躲在房间修养身心,准备第二天的长途跋涉。他们一懈怠,计划便好实行得多。
这天,和往常一样,她睡前要沐浴。洗澡水还没送来,宫女们便和前几天一样,巴巴溜走了。等到送水的丫头来到房间,她潜伏在门后,一掌劈向她的后脑勺,将她敲晕,然后换上她的外衣,将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留下一封信、一个包裹,便匆匆乔庄离开了客栈。
那丫头半夜醒来,自然害怕,正好看到思嘉留下来的信。信上说自己已经走了,尽管她是被连累的,但一定逃不了罪责。想要保命,就在第二天早上宫女进来侍奉她梳洗的时候将她们迷晕,自己再扮成宫女趁乱逃跑。信的旁边有一个包裹,里面的钱数目不菲,还有一些换洗的衣物和一套宫女的衣服。
说实话,在客栈干活实在辛苦,掌柜对自己非打即骂,若不是家道中落,她也不至于来这里受这份罪过。反正已经被株连,不如拼死一搏。
如此,小丫头按照信上所说,一听到屋外有响动立马点燃迷烟,捂住口鼻,宫装自是早就穿好了,见来人一头栽倒在地,便故作慌乱地跑了出去……
思嘉也早了解了,负责护送和亲队伍的王剧颇有些傲慢,在临安城不得赏识,在这里却是最高指挥者,所以他除了自己的心腹士兵,是不屑去认识其他地位比自己低的嬷嬷宫女的,因此,他自然不会看出冲出来报信的是个假宫女。而为了显示自己尽忠职守,他一定会早早来到房门外,确保自己每天出门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他,以此来彰显自己的价值和地位。
所以啊,人人都以为自己有双锋利的眼睛,可以随意看穿别人的心思。可是,人心,又岂是这么轻易就看透掌控的。这一下,若是找不到人,这些护卫的人,恐怕没有一个,敢回临安复命了吧。
这样正好,为我争取更多的时间。只要出了大渝,我就真的自由了!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思嘉在傍晚的时候到达了一个小镇。这里距离昨天落脚的城镇已经有好几百里的距离,再加上他们要封城搜索,一定会耽误好几天。自己如果一直匆匆忙忙赶路,反而会引人怀疑。于是,她找到一家客栈,舒舒服服地洗了澡,吃了点东西,轻松愉快地躺在床上,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兴奋激动。
这时,不知怎么一抬手,银色手环露了出来。白色石头依旧晶莹剔透,恰如对他的记忆,一直闪烁在内心深处。
她也想过,把手环留在临安或者中途。可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一来,害怕弄丢了,二来……恐怕自己也舍不得吧。
仔细想想,刚听到他要娶自己时,是什么心情呢?
惊吓?忧虑?恐怕……还有开心吧!
只是,牢笼一般的皇城,她待过,就不想再呆下去,哪怕……是换到另一个地方。
“苏漾,”另一只手轻抚过手环,口中喃喃,“你送我一个自由的机会,我送你一个开战的借口。但愿,你以后,能够娶到真心爱你,助你的好女子!”
口里说着,心里想着,一滴晶莹水珠不由从眼眶滑落,恰如黑夜里一闪而过的流星。罢了,路是自己选择的,既然走了,就不应该后悔了!
强迫自己合上双眼,清空所有的繁杂思绪,少女就这样,沉沉进入梦乡。
在宫里,每一个夜晚都怀着精心的算计和提防,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可以无所思,无所虑,所以,这一夜,她睡得很放心,很踏实,甚至,连一个身影悄悄进入房间,也没有察觉……
一觉醒来,天色早已大亮。思嘉心满意足地揉揉眼,突然察觉有所不对,立马警惕地握住腰间的匕首。
就在距她几步远的桌旁,一个身材颀长的身影背对她而坐。此人一袭褐色粗衣,似乎正悠哉地品尝着桌上的茶水,丝毫没有发觉她已经醒了。
思嘉暗恼自己太过大意,就连屋里什么时候进来一个人也不知道。思及此,一把掀开被子,下一刻,闪电般向那人刺去。
此人并不回头,似乎连躲闪也没有,只是微微一偏头,躲过了她的攻击。还没等思嘉使出第二招,他便闪电般擒住她的手腕,身子一侧,将她顺势带入怀中。
“怎么一见面就要打要杀,见到我这么激动吗?”熟悉的兰花香味再次扑鼻而来,那个温暖的怀抱有一种莫名的回归感,就像分别很久的爱人,终会历尽艰辛,回到自己身边。
少年的眉眼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柳眉星眸,颜若玉雕,嘴角含笑,温柔,却不轻浮。
“是你!”惊讶地瞪大眼睛,一下子忘记了挣扎。一年了,原以为不会再相见的人,此刻就站在面前。这一切虚幻地好像一场梦,梦醒后,自己依旧身在那座压抑可怕的牢笼,殚精竭虑地算计着怎么逃出。
那一刻,她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不似喜悦,不似开心,不似惊讶,不似害怕,又好像,全部都杂家在一起。
这种感觉,带着某种危险的信号,就好像,下一刻,自己便会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去……
不行!
神志在那一刻恢复,她一把推开他,挣脱那个带着魔力的怀抱,却掩盖不了面上浮起的丝丝绯红,“你怎么在这?”她拼命让自己的语气恼怒一些。
“哎……”少年面色有些怏怏,语气无比委屈,“我的媳妇跑了,我是不是要把她找回来呢?”
他是……特地来找我的吗?尽管早就提醒自己要警惕,可内心还是压制不住地喜悦。可惜,自己现在,不能跟他走。想到这,心里又变成抑制不住的难过,为什么会这样?从小到大,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情绪波动如此之大。
“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回去吧!”她硬着心肠拒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