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白苏木盘腿坐在戏楼遗址内,闭着眼睛,似是等待什么。
戏台草草,仅剩断壁残垣。
曾经的朱阁蓬台如今也被雨打风吹去,晕散一地风流。
草木荒芜,遮掩着曾经的辉煌韶华。
枯木哑哑,无声见证着过往的高朋满座,朱紫富贾。
午夜,一阵白烟悄悄蕴起,白苏木猛地睁开眼睛。
“大王啊~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
恍惚间,白苏木似见一风华绝代的虞姬持着剑在戏台上,舞着,唱着。
戏台上红烛招展,曲乐缤纷,仍旧繁华。
戏台下似有往来宾朋,高声叫好,富贾掷金。
白苏木坐在地上,轻声拊掌,眼睛盯着那道虞姬。
“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虞姬急促的念白,双手指向白苏木的背后。
白苏木不为所动,仍旧盯着虞姬。
虞姬苦笑一声,随后剑一横,缓缓跌在地上。
“好!
好活,当赏!”
白苏木站起身,鼓着掌,大声喝彩道。
“虞姬”缓缓站起身,目光冷冽的盯着白苏木。
“不愧是艺压京城百班的名角,七岁红林晏平,名角!”
白苏木笑吟吟的盯着林晏平。
林晏平身上虞姬的衣服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浸血的嫁衣。
原本精致的妆容此刻也变得惨白,嘴角流出鲜血。
“你来杀我的?”林晏平穿着嫁衣,立在台上,嘴角翘起,看着台下的白苏木。
那一瞬间,白苏木似乎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杀了七百人的魔头,而是当初名震京城的雅人,林先生。
“是你先杀我的。”白苏木恍了下神,低声道。
林晏平缓缓捡起剑,沉默着。
“那再杀一次如何?”林晏平嘴角噙着笑,望着白苏木。
一股邪风而起,林晏平嘴角,眼睛,耳朵渗出鲜血。
一缕黑发随风飘扬,纤细白皙的手掌窜出长长的指甲,扑向白苏木。
白苏木脚尖点地,错开身形。
还没等站稳,一点寒芒先到,随后长剑铮鸣而来。
白苏木眼角含怒,手掌为刀,猛地一劈,劈在林晏平的手腕。
林晏平吃痛,急忙暴退身形,点着半人高的黄草,退到戏台上。
“没想到你的功夫那么好。”林晏平玩味的望着白苏木。
白苏木语气冷冷道:“玩古的,总要有一技之长傍身。”
“林晏平,你为何要杀那七百余人!”白苏木爆喝一声,质问着台上的林晏平。
林晏平楞了一下,随后眼睛血红,不带一丝眼白。
厉声朝白苏木道:“他们该死!
为什么,为什么我死了他们都不放过我!”
“我能听吗?”白苏木见林晏平陡然暴怒,便急忙出声,害怕林晏平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林晏平倘若暴怒,那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没办法,只能玩一手怀柔。
果然,听到白苏木的话,林晏平稍微稳定了一点。
紧接着,一道婉转的声音飘出,声音带着凄苦。
“那年隆冬,我被遗弃了。
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他们不带一丝的留恋。
我记得我缩在桥洞下,和那些乞儿躺在一起。
他们很照顾我,每次都将讨来的食物分给我。
还是最好的那份。
那年代,人命如草。
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还奢求什么山珍海味。
后来,短短半月,京师镇压反贼,到处捉人。
无论老幼,是人就拉走。
那些乞儿为了为了保护我,出去引开了那些官差。
而我,每天藏在山神庙里,祈祷着他们能来找我。
可是,他们没有回来。
后来,那是一个风雪夜,我趴在山神像前,昏了过去。
当我睁开眼后,看到的是一个戏班班主。
他一脸憨厚,慈祥的摸着我的脑袋,不住的说道:“好一个旦角坯子。”
后来,我知道他是武村的一个戏班班主,想要去京师讨生活。
但听说京师在捉人,就将戏班停在京师外,等风波过去。
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学戏。
我答应了。
因为当时京师的那些角儿个个花团锦簇,锦衣玉食。
我很羡慕。
而且我也不想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他听到我的回答后,摸着我的脑袋,笑着望着我说道,他一定会把我捧成京城的名角。
手,眼,身,法。
唱,念,做,打。
这些贯穿了我的一生,我想要成角儿,我要成为那万人追捧的名角儿!
我不想再被别人欺负了。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皮打脚踹,捣牙掌嘴。
我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后来,明帝爷做寿,百班进京。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要不惜一切抓住。
我成功了。
我艺压百班,成为那一晚的京魁。
那一晚,红花烈烛,美酒珍馐。
那一晚,锦衣绸缎,玉石珠宝。
我望着一切,回首望去,发现当初数十学艺人,只有我一个站在了高处。
其他的,如红尘烟云,散了。
我享受着我曾梦中出现过的东西。
景和班也成了京城执牛耳的存在。
我记得没几年,班主离世。
他在离世前将景和班托付给我,让我不要散了景和班。
我答应了。
我从一个戏子,摇身一变,变成林老板。
我以为我会带着景和班在京城扎根下去,将他打造成京城彻底的巨无霸。
但,他出现了。
他叫崔珩,是我师兄。
他是霸王,我是虞姬。
小时候,我出错总是他在护着我。
长大后,他还是如以前照顾着我。
有时候,我好像就是那受万般宠爱的虞姬。
他就是那力拔山兮的西楚霸王。
我以为我们会安稳走下去。
熟料,京师起了刀兵。
西洲各国悬斧于定北城。
我们为了躲避战祸,将景和班带回师傅的老家,也是我的老家。
武村。
回到武村后,景和班照样是名震江南道。
可是,我命运多舛。
以为武村是世外桃源,却没料倭寇竟南侵。
为了救崔珩,我违背了师傅不许给倭寇唱词的规矩。
那一晚,大营内烛火摇曳。
倭寇军官让我换上戏服,但一个年轻的倭寇制止了我。
他叫春野四郎。
是一个华夏通,极爱华夏文化。
恰好,他也是我在京师的一个票友。
他撕毁了那件戏服,跪在地上痛哭。
他咒骂那些军官,说他们是不懂。
但是,他也不懂啊。
那些军官那崔珩逼我,我有什么办法呢?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强硬点,以死搏命。
那死后会不会是个清白之身。
可惜啊,我不能。
因为不仅崔珩,武村数百人命也在我的一念之间。
那晚,我唱了。
那晚,听他们说有一个年轻的倭寇坠楼了。
那倭寇死前攥着那身被撕毁的戏服。
再后来,他们留下了我,放了崔珩和武村的人。
那晚,天很长。
那晚后,武村的人知道了一切。
我以为他们会感激我。
但是,他们没有。
崔珩什么都没说,留下了一封信,便北上了。
信里他让我等他,等他为我报仇。
信下是一件崭新的红嫁衣。
我抱着那件红嫁衣,躲在屋里,哭了很久。
所以啊,哪怕再苦,我都咬着牙坚持下去。
因为,我怕我离开,师哥回来后找不到我。
苦没什么的,吃块糖就好了。
再后来,倭寇再次入侵。
还是逼我。
但我已经心灰意冷,不愿意再唱了。
他们就每天在我屋前,一天一个。
一直杀到我同意为止。
那些武村的人哭着求我。
我又答应了。
那一天,天有些阴冷,树木落了黄叶。
我伸开手,接住了一片落叶。
那叶儿子真好看,黄澄澄的。
师哥的牺牲信也来了。
我不记得当初我是怎么展开的那封信,是激动还是期待?
总之,我忘记了。
我只记得,很冷。
他们都说雁儿每次到冷的季节,都会往南飞。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南方也很冷。
我不知道北方是不是很暖,暖到他没回来。
是他们杀了珩哥。
而我却要给他们唱戏。
那晚,我穿上了红嫁衣。
因为是他送的。
那晚,我记得珩哥他回来了。
他牵着我的手,拿着我的剑。
我看到了那里开满了漂亮的红花。
那花真红,真美。
我看着那火红的花笑了,因为我给珩哥报了仇。
但,我没想到。
武村的人竟然还不放过我。
他们撅了我的尸骨,用刀削去了我的脚跟。
就因为我尸身在火灾中保存完好,他们说会妨碍他们的风水。
而且还找术士施法镇压我,囚禁我。
而且还将我当初景和班的人一一找出,在广场殴打,咒骂他们。
就因为他们说景和班气不散,我的亡魂就会一直妨碍他们。
就这样,当初跟着我的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
他们骂我没关系啊。
但,为什么要这样呢!
为什么啊!”
林晏平陡然暴怒,朝白苏木怒吼着。
白苏木咬着牙,心里想要放弃诛杀林晏平。
孰是孰非,一眼而定。
白苏木抬起迷茫的双眼,看着林晏平。
他,为何遭那么多苦难啊!
林晏平见白苏木迷茫,心里顿时一软。
“对不起,你是好人。
可是,我想去陪珩哥。
百年了,我怕珩哥寂寞。
他什么都不会,衣服都不会缝补。
他总是笨手笨脚的。
那个人告诉我,只要杀了你,我就可以和珩哥在一起。”
林晏平愧疚的望着白苏木。
“是谁?
是谁让你杀我?”白苏木眼神澄明,急切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说只要杀死手拿龙章,虎章的人。
他好像很怕那群人。”林晏平低着头思索着。
“那他怎么知道我的?”白苏木急声道。
“我不清楚,我记得他好像说什么又出现了。
而且他好像拿着铃铛。”林晏平回忆道。
铃铛!
白苏木脑海瞬间想起,自己激活龙虎玉章的那夜,一道急促的铃声和脚步声就在自己门前消失的。
没多久,龙虎玉章便让我诛杀七岁红。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关系?
那人究竟是谁,为何要怕手拿龙章,虎章的人呢?
白苏木脑袋像炸了,疼痛难耐。
见白苏木痛苦,林晏平轻声道:“你也不要多想,先努力提升自己的武力。
现在的你,连我都打不过。
而我却依稀看到,一场浩灾即将袭来,卷席九州。
我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
白苏木仰起头,望着林晏平:“那场浩灾是什么?”
林晏平皱着眉头,似是艰难,一字一句道:“灵气复苏。”
灵气复苏!
这四个字一出,天地一阵雷声,林晏平猛地吐口鲜血。
天地有感,涉天机必惩!
“你叫什么名字?”林晏平擦了擦嘴角的血。
“白苏木。”
“白苏木,好名字。
苏木行血和血,止痛。
不知道你能不能止住我这一生无际的痛楚。”林晏平一脸解脱的望着白苏木。
“白苏木,你说我会不会再次见到珩哥?”
白苏木仰头,望着竟有些羞涩的林晏平,不由得沉默。
林晏平丝毫不在意,俊秀的,惨白的脸颊竟有些红晕,漏出一副娇羞的女儿态。
很美,比花都美。
白苏木低着头,艰难道:“不能,你杀生灵太多。
天意难测,天意难违。”
白苏木话落,戏台上的林晏平身子猛的一僵。
随后笑道:“无妨,不见就不见了。
不然,我如何面对他。”
白苏木低着头,咬着牙。
“那,你是杀我的吗?”林晏平的声音很轻,很轻。
白苏木痛苦的站在荒草中,点着头。
“行吧,那来吧。
我不会手软的。”林晏平飒然一笑。
白苏木猛地抬头,眼睛有些湿润。
为什么湿润,他也不知道。
林晏平再次从戏台扑下,而这次,白苏木竟没有任何动作。
像是傻了般,立在原地。
就在林晏平即将扑向白苏木时,白苏木颤抖的抬起右手。
只见手里攥着一枚龙虎玉章。
白苏木闭着眼,抬起右手,站在原地。
很久,风起了。
白苏木睁开眼睛,却看到林晏平额前触着龙虎玉章。
龙虎玉章内残存的神力激活,一抹紫芒钻入林晏平脑袋,侵蚀着他的身躯。
“我要走了,白苏木。
可惜,我还是见不到他。”
林晏平笑着望着白苏木,但两行泪滴却滴在白苏木的手背上。
很冰,很凉。
他笑着,就像当初那个名震京师的角儿,璀璨。
他笑着,眉目间却有些哀伤。
林晏平的身躯逐渐散为密密麻麻的荧光,在黑夜的荒草中漂浮。
那一笑,成了他最后的无奈。
他死也没能和心念的人在一起。
白苏木见漫天的荧光,胸口很闷。
最终,他终于撑不住,在荒草内发疯的嘶吼。
一道霸王别姬的曲段在荒草内响起,那是林晏平的声音。
白苏木愣下,随后急忙掏出手机,记录着他最后的声音。
是非对错,几人说清。
倘若武村的人对林晏平好点。
倘若林晏平不生在那个乱世。
倘若林晏平遇不到崔珩。
但,哪有那么多倘若……
是是非非,恍若一梦,大梦黄梁,红尘烟云。
一切终是尘归尘,土归土。
天亮了。
白苏木走在武村的街道上,嘴中低声念着:
“把悸动深藏,将相思淡忘。
卧看金陵玉瓦,醉数秦淮水榭。
放眼戏楼歌痴情人,
横斜水桥睡风流觉。
忍把九州舆图换稿,
诹上一曲江南哀告。
悲声唱到老。”
(这词是自己瞎诌的,请轻点喷。)
“各位游客,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当年林晏平先生景和班戏楼的遗址。
如今我市大力发展旅游业,不久的将来,我们便可以看到当年林晏平先生景和班的繁荣样貌……”
白苏木转过头去,只见背后在那破败的戏楼处,荒草丛生的地方,一座辉煌的建筑似拔地而起。
转过头,眼前尽是江南美景。
青砖碧瓦,水桥旧柳,青石板路,莺歌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