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是整个大盛一年里最热闹的一天。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老百姓,都乐意放下手上的事情,专门设场宴、摆个酒,或者出门溜达溜达,讨个好彩头。在十五这天,朝廷连早朝都免了,甚至还给这些上卿们放了个三天大假,好让他们回家团圆。
而他们的皇帝则会在宫里大肆排场铺张,宴请所有与赵家有关系的姻亲,从早闹腾到晚。先是接风洗尘,再是陪着小皇帝打打猎、投投壶,最后再吃顿饭,关起门来自家人说说自家话。反正吃喝玩乐是少不了,倒也给足了这些所谓亲戚面子。
十五日当天早上卯时许,难得放假的祁大人稍微起晚了些,正闭着眼睛端坐在椅子上,任由侍女们七手八脚地为他穿衣梳头。镜中的人五官透着冷峻,一双眼正半眯着,鼻梁直挺,薄唇紧闭,黑亮的长发披散在两肩,端得一副好皮囊。可惜他周身气质凛冽,眉宇间还隐隐透着一抹犀利之色,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只听急急忙忙的脚步声传来,“啪”的一下,房门被猛地推开。正在为祁泽梳头的侍女手一抖,一不小心就薅掉了几根尊贵的头发,吓得小姑娘立马俯身在地,磕磕绊绊地求饶。
那双狭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似乎是刚清醒过来,眼尾浮现出一抹带有困意的红,倒将平日的冷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乍一看还显得有些乖巧了。
他撇了一眼趴在地上的侍女,也不管她,转过头去冷声问道:
“不懂规矩么?”
只见门前的侍仆四肢着地跪在门前,不敢抬头。祁泽径直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老头似的背着手,又问:
“有何急事?”
侍仆闻言赶紧直起身子,从衣服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信,递给他家主人。祁泽随手接过,倏地见到那枚封印,眉头一皱,迅速地把信封徒手撕开——信纸是上好的的纸质,印着金色的暗纹。
片刻后,祁泽已经穿衣戴冠地坐在马车里,那封精致的信件被随意地放在膝上。一双秀窄修长的手搭在上面,饱满的指腹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信封。不时有几缕阳光穿过摇曳的帷裳,洒进车厢,更是映得这双手如白玉一般,骨骼分明,让人忍不住想握住把玩一番——当然,这双手可能会因此赏你一拳。
祁泽倚靠在背垫上,一边嫌弃着这身官服碍手碍脚,一边揣测着此行被突然召入宫的原因,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上元宴从来都是皇室成员大聚首的场合,所有受宠的不受宠的、掌权的闲散的,只要是能跟赵氏皇族攀上亲戚关系的,无一不会出席这场“年度盛会”——你使一招口蜜腹剑,他出一式绵里藏针,场面之精彩可想而知。
也不是说祁泽无力招架,只是自祁大人掌权后,需要经历这种磨砺的机会就很少了。对此,祁大人只觉得“一朝回到解放前”,到头来还是要应付这一帮子自以为是的蠢蛋,顿时令他感到烦不胜烦,头疼得紧。
更何况,他们赵家的家宴,哪有请他这么一个外人参加的道理?这皇帝小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去这么一场狗屁宴会里当搅屎棍,祁泽宁愿呆在书房里,对着他书桌上那座卷宗堆起来的小山两看生厌,也不乐意去凑这个热闹,困死他得了。
傍晚,夕阳欲落。剩下的一小轮金色将大半边天映成了火红,从西一路烧到东,说起来,今天的晚霞好像格外绚丽。
深宫中,殿外的宫道空荡荡的,宫墙投下的大片阴影吞没了半条走道,一名内侍正提着的灯笼,为身后的大人领路。
祁泽从太保殿出来后,这一路上就没有过好脸色。虽说他身居内阁首辅,是陪着惠帝长大,又是后来被惠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但不得不承认在有些时候,即便是他也开始看不懂这个小皇帝了。祁泽一下一下地抚着自己的袖口,板着一张脸,心下默默谋虑。想到惠帝在殿内说过的话,他动作一顿,捏了捏眉心,若有所思。
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前方领路的小内侍却突然放慢了脚步,走得别扭。只见不远处的宫门前正立着一道硬朗的身影,他手里牵着缰绳,正侧着身子逗弄身旁的马儿,这匹高头大马看着非常健硕,红棕色的鬃毛被修剪得整齐,时不时甩甩头。旁边的男子将长发以银冠高高束起,一人一马显得极为飒爽,额前细碎的发丝被吹得散落下来,又为他添了几分散漫。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棱角分明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深邃,剑眉星目,十分俊朗。
前面领路的小内侍顿了顿,连忙回身向祁泽行礼示意,便快步迎了上去:
“见过武安君,”他对男子行礼,道:
“小人斗胆,不知武安君为何不经通报擅自入宫?今日宫内上元宴,未受邀的大人还请速速离开为上……”
“嘘,乖儿子。”
“贺大将军专程欺负宫里的小孩儿来了?”
被称为“武安君”的男子淡淡地回了一句。他依然侧着身子,一心一意地给身边的马儿顺毛,半个眼神都没有分出去,专注得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和那匹马两个活物,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可怜的小内侍一下子噤了声,左看右看,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何时,一身官服的祁泽已经走到了那名内侍身后,正背着手一脸鄙夷地看着这位男子。原来,祁大人早在几丈远就认出这糟心玩意儿了——贺琰这厮堵人门口呢。原先配合地呆在原地,是因为要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收拾好自己的脑子,祁大人便自觉地上去日行一善了——这小内侍年纪轻轻,哪里应付得来那个心脏的?
小内侍激动地转过身子,就在刚刚,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天籁。他控制不住地用一副“我愿以身相许”的眼神,崇拜至极地看着替自己解围的首辅大人。祁泽顿时就有点受不了了,他控制着扶额的冲动,狠狠地对着小内侍摆摆手,隐忍道:
“下去吧,不用你了。皇上问责的话,就让他来找我。”
人生在世几十年,从来就没有人如此真情实感地对祁泽表现出爱戴,如今总算是遇着了,他又宁愿自己一直被人记恨着才好。
贺琰微低下头,执拗地将自己塞进祁泽的视线里,勾起嘴角,语气带着几分轻快:
“今天十五。”
“嗯。”
“马上要入夜了。”
“哦。”
贺琰并不气馁,再接再厉:
“贺家的破事儿可多了,我本不应该来的。”
祁泽撩起眼皮对上贺琰的视线,眼神带着审视:
“不错。怎么找到我的?”
贺琰微怔,笑弯了眼,又给马儿顺了顺毛,才嬉皮笑脸地回道:
“我去你府上找过你了,这不没见着人么?我把半个京城都走了一趟,才找着你的。”
又轻快地拍了拍马背,笑道:
“看我的宝贝马儿,都瘦了。”
祁泽闻言默了片刻,向前迈了半步,一双微挑的丹凤眼盯着贺琰,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贺琰见状也不动,笑着任他看,末了才问道:
“怎么样?看出点门路来了么?”
“嗯,看出来了。”
“哎,急什么!看出什么来了?说出来我给你对对答案。”
祁泽本来说完话就作势要走, 却不料被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握住了手腕,无奈只得顿住脚步,与面前的人再掰扯几回合。他将被握住的手腕横在二人之间,问道:
“你在家不干活儿的么?”
贺琰闻言眼皮一跳,忙说:
“当然干,平时我很勤快的。不过今儿不是元宵么,应该没人顾得上我。”
祁泽见状觉得好笑,便微微挑起眉毛,状似不经意地看进贺琰的眼底,带着些微不可查的笑意问道:
“嗯?总算把那群尾巴甩掉了?”
“……对。”
贺琰紧了紧了掌心握住的手腕,突然就有点说不出话来了。战场上杀伐决断的贺大将军此时,正努力地不让自己被那声带着笑意的鼻音麻了骨头,又或者被带着钩子的眼神迷晕了脑袋。很快,他又笑着接上话:
“都说了今儿特例么,叔父给他们放假了。我闹着也要放假,就溜出来了,不然也见不着祁大人。”
“行了,没空跟你掰扯,松手。”
祁泽被抓得一痛,顿时失去了耐心,硬是将自己的手腕从对方的禁锢中夺了回来,抬腿就走。他揉了揉酸软的关节,心下暗骂:这糟心的玩意儿,手劲儿忒大。啧,方才惠帝在殿上跟他说的话还没理清,麻烦事儿一箩筐。
牵着缰绳的将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前跟了几步,又停在了原地,他抬手第无数次地给他的马儿顺毛。眼看那身华丽的官服就在自己的视线中越来越远,贺琰垂下了眼睫,遮住了里面的汹涌,朗声喊道:
“我记得祁大人是欠末将一个条件吧。”
说完便翻身上马,“哒哒哒哒”的马蹄声一路走到那身官服的背后。祁泽听着声响,一脸奇怪地转过身,不确定道:
“你确定要在这种事情上把它用掉么?”
“什么叫’这种事情’?我乐意,这是天大的事儿。”
贺琰顿了一下,神色不明,半响又说:
“况且,你不是还在查陈家的事情么?跟我转一趟,你会有发现的。”
听到对方的提议,祁泽板着脸,一手搭着另一手的衣袖,一下下地抚着袖口。贺琰见状,赶紧俯下身子凑近他,加了一句:
“如果毫无所获,那换我许你一个条件,如何?”
话音刚落,祁泽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抬起头来看着马背上的人,爽快地应道: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