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特的童年仿佛一片纯真的伊甸园,戴安娜是她亲密无间的伙伴,她的生活就是没完没了的游戏,荒原上的日子贫穷却也丰富,孩子们能找到无穷无尽的乐子填满时间。失去戴安娜这个伙伴后,图特尝到了忧伤和孤独的滋味,她不喜欢跟别的孩子玩,阿尔忒弥斯也从不管她,于是她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全都消磨在了公共图书室的阅览器前,她如饥似渴地读了一个又一个故事,为了那些主人公又哭又笑,那些故事发生在人类历史的各个阶段,从古老的宫廷一直到太空中的星舰,可人永远那么愚蠢又狡诈,可憎又可爱,她的生活越来越封闭,心灵却向无限广阔的世界敞开了,她把自己彻底放逐到了幻想中,开始编织属于自己的故事。她有时候是为了信念而死的圣徒,有时候是看透一切的智者,有时候又是翻云覆雨的恶人,她在这些故事里历尽人世沧桑,但她却总觉得这些以自己为中心的故事无法真正激动人心,在她周围有一片巨大的未知空白。她思考着那神秘的空洞,独自一人在荒原上策马狂奔,广阔的大地在她脚下铺展开,她模糊地预感到前方有奇遇在等待着她,世界在她眼中美丽又不可思议,可有时候她又觉得这世界冷漠得令她害怕,她莫名其妙就放声痛哭,然而童年懵懂的伤也是甜蜜的,泪水让她的感情变得更加敏感细腻。
图特就这样怀着憧憬独自长大了,渐渐出落成了一个外貌不输古力格列的漂亮姑娘,她一头蓬松茂密的卷发,深蓝色的眼睛蒙着一层梦幻的光彩,丰满润泽的嘴唇总是微微张开,像在等待谁来亲吻。但耀眼的青春降临得太过突然,她还完全没做好准备,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可周围人看她的眼光变了,他们眼神里的渴望让她害怕又有些愤怒。阿尔忒弥斯终于发现自己的女儿长大了,但她只是警告她敢搞出孩子就直接打断她的腿,然后就又对她不管不问了。茫然无措的图特发疯般骑马狂奔,马跑不动了她就躺在荒草上打滚,对着天空放声大喊,新鲜的青春在她身体里奔涌着,她那幻想故事的空洞似乎马上就要向她揭开神秘的面纱,但她还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渴望着什么,她将目光投向他人,徒劳地寻觅着。
有一天她偶然见到了古力格列自治点的长老,他那双酷似她的蓝眼睛一瞬间如雷电般击中了她,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是命中注定的爱人,她爱上了让。但让完全不知道这姑娘到底是谁,更不知道她暗地里爱他爱得难以自拔,只把她当成熟人的女儿来关照。图特被自己的暗恋折磨得无法忍受,终于忍不住向戴安娜倾诉了自己的心事,这事很快传到了阿尔忒弥斯耳朵里,向来雷厉风行的阿尔忒弥斯当即告知图特她的身世,她的初恋瞬间被击得粉粹。图特受到了人生第一次刻苦铭心的伤害,心如死灰的她决定不再爱任何人,她要像个僧人一样孤独度过自己的一生。但她还太年轻,哪能耐得住寂寞,很快她又爱上了别人,她的第二段爱情惹来了更大的麻烦。
阿尔忒弥斯向来说一不二,如果她说要打断谁的腿,那人便绝没可能再站在她面前。图特跟自己的母亲一点儿都不像,唯独在惹麻烦这一点上不相上下,虽然阿尔忒弥斯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还算手下留情,但图特觉得自己再挨母亲一顿暴揍,恐怕腿就真的断了,可她现在无路可逃,因为她母亲用铁链子把她锁在了家里。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图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铁链失声痛哭,但她不是害怕挨打,而是她清楚母亲宁打死她都不会放她去找自己的爱人。
突然戴安娜从外面冲了进来,祂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锁着图特的铁链:“图特,快跑,你妈提着刀来了!”
“那你怎么办,”图特问道,“我妈会不会为难你?”
“你就别管了,阿尔忒弥斯我来对付,这次她真的太过分了,”戴安娜把图特手腕上的铁链摘了下去,“门口有一辆摩托车,里面的油足够你跑得远远的,快去找他吧。”
图特依依不舍地看着戴安娜,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就永远都回不来了,虽然他们各自长大后变得疏远了,但她永远忘不掉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戴安娜看上去也十分难过,祂勉强笑了一下:“别担心,等你稳定下来,我会去看你的,你永远是我最好的伙伴。”
“戴安娜!”图特一把抱住祂哭了起来,“你也永远是我最好的伙伴,我真舍不得你。”
外面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戴安娜慌张地说道:“坏了,是阿尔忒弥斯来了,快走吧!”
图特惊慌地点了点头,他们跑到外面时看到阿尔忒弥斯正气势汹汹地策马而来,图特赶紧骑到摩托上发动了车子,摩托车绝尘而去,戴安娜冲着她的背影大喊:“图特,祝你幸福!”
阿尔忒弥斯已经追了过来,戴安娜站在路中间张开手臂拦住了她,大马人立而起引颈嘶鸣,马背上的阿尔忒弥斯杀气腾腾地看着戴安娜,那样子简直恨不能直接从祂身上踏过去,她手里真的提了一把砍刀。
“让开!”阿尔忒弥斯大喝道,“我教训我的女儿用不着别人插手!”
“阿尔忒弥斯你那根本不是教训,你都快把她打死了!”戴安娜愤怒地喊道,“今天你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不然你休想再动图特一根手指头!”
祂看上去说到做到,而图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阿尔忒弥斯把手里的砍刀扔到地上气愤地吼道:“她做出那么不要脸的事情必须受到惩罚,图特是个叛徒!如果你今天包庇她,那你也是拿非利人的叛徒!”
“这里是允许自由恋爱的,图特爱上男人没有违反任何规矩,你凭什么说她是叛徒!”
“她要是仅仅爱上一个男人,我才懒得管她,她就是跟劳动营里逃出来的疯子谈恋爱都不关我的事,但她交往的那是个什么玩意儿?那个男人是个士师啊!还是个‘焦土’审判者!士师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永远忘不了小时候他们如何焚烧我的家园!”
“可是那个男人已经脱离了士师队……”
“我不管!”阿尔忒弥斯吼道,“一朝是士师,终身是敌人!她想去找那个士师也可以,先把她身上属于我的部分都还回来,一想到我居然跟一个士师扯上关系,我就觉得恶心!”
“阿尔忒弥斯,你讲点道理吧,图特不是你的私人物品,她已经是个大人了……”
“所以她必须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她背叛了自己的出身,从今天起我就没有这个女儿!”
“你可以不认她,但我永远不会跟她断绝关系,这里永远是她的家。”
“戴安娜,你今天放跑图特已经惹恼了我,如果你继续跟我做对,我连你也不会放过!”
“阿尔忒弥斯你吓不着我,少在家里摆你女祭司的架子,你没有资格干涉我和图特之间的关系。”
两个人互不相让地瞪着对方,脸色铁青的阿尔忒弥斯冷冷地说道:“好啊,那从今天起你自己在这儿守着这个叛徒的家吧,我可没脸再进这个家门。”
戴安娜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祂急切地追问道:“阿尔忒弥斯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跟我分手吗?”
“对,”阿尔忒弥斯立刻说道,“跟士师搅在一起的人都是我的仇人,既然你包庇了图特这个叛徒,那你就也是个叛徒,我绝不会跟叛徒一起生活。”
戴安娜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祂冷笑一声说道:“阿尔忒弥斯,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你今天因为自己的错就要跟我分手,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只当自己过去二十年的感情全都喂狗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分手吧!”
“悉听尊便,从现在起我们两个没有任何关系了。”阿尔忒弥斯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看都不再看戴安娜一眼。
晚上阿尔忒弥斯果然没有回去,她睡在了拉美西斯家里,拉美西斯是这个定居点唯一的独身女人,她的脾气跟谁都合不来,现在阿尔忒弥斯也要加入她的行列了。她们像年轻时一样并排躺在两张吊床上,默不作声地望着黑暗中的屋顶。
“要我说,”拉美西斯打破了沉默,“你这次真的过了,图特又没有投敌,那个男人为她脱离了士师队,他们不过是一起私奔了,你不至于……”
“把你的嘴给我闭上,”阿尔忒弥斯烦躁地说道,“图特没真正经历过士师对拿非利人的迫害,她不懂那些人根本不拿我们当人看,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真的脱离了士师队,万一他是士师队派出的奸细,这事可就复杂了,图特根本没考虑过这些。如果图特变成了我们真正的敌人,我就有义务亲手杀了她,那还不如现在打断她的腿,她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跟那个男人私奔。”
“我明白你的顾虑,但你何必跟戴安娜搞成这样呢?”
“如果图特真成了叛徒,戴安娜能面对吗?我要祂现在跟我站在一起是为了祂好,也是为了图特好,祂是我的伴侣,但家里出了事祂居然和图特联手对付我,拿我当仇人看,这是最让我气不过的。”
“阿尔忒弥斯,图特现在还没变成你的敌人,她仍旧是你的女儿,你不该那么对她,更不该为这事就跟戴安娜分手……”
“是祂先跟我提分手的,”阿尔忒弥斯立刻说道,“十年前祂就说不想跟我过了,要去古力格列的自治点,我今天说分手明显只是气话,但祂居然一点儿都没犹豫就答应了,这说明十年来祂脑子里那个念头就没断过。好啊,既然如此我就满足祂,现在图特跑了,我们两个又没孩子,按自治点的规矩完全可以一拍两散。”
“说真的,你们干嘛不生个孩子,是祂有什么问题吗?”
“跟祂没关系,”阿尔忒弥斯说道,“我年纪大了,卵子质量不行了。再说我不喜欢孩子,小时候我家里有十个孩子,我受够小孩儿了。有性生殖就是种错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生个什么玩意儿出来。”
拉美西斯笑了:“阿尔忒弥斯,你带着戴安娜来这个定居点的时候我看见祂身上的伤了,但你们仍旧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你应该明白祂离开你哪儿都去不了,回去好好跟祂过日子吧,我这里不欢迎你。你要记住,古力格列的生命很短暂,戴安娜已经三十岁了吧。”
“你少管闲事。”阿尔忒弥斯翻过身去不再理她,但拉美西斯最后的话刺痛了她的心。
第二天一大早阿尔忒弥斯还是回家了,她有些担心戴安娜会不在家,虽然她并不相信祂真的会离开她。她回家的时候果然看到戴安娜正呆呆地坐在餐桌边,祂看上去整夜未睡,十分憔悴。看到祂也备受折磨阿尔忒弥斯心里平衡了些,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我以为你去古力格列的自治点了呢。”
戴安娜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她,那异样的眼神让她紧张起来,祂怆然说道:“阿尔忒弥斯,我真高兴自己死前还能再看见你。”
阿尔忒弥斯有些被祂吓到了:“你在说什么啊……”
“我要死了,”戴安娜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开始干细胞化了。”
“绝不可能!”阿尔忒弥斯失声叫了起来,“我从没听说哪个古力格列三十岁就开始干细胞化的!”
“我没有骗你,我身上的烧伤开始长好了。”
阿尔忒弥斯听了这消息瞬间呆若木鸡,她当然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她立马在图特面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撩起祂的衣服,果然看到祂腹部被烧伤的皮肤重新长在了一起,体内的器官完全被遮住了,看上去很像干细胞化的前兆。戴安娜捂住眼睛呜呜哭了起来,祂的身体因恐惧抖个不停。阿尔忒弥斯也说不出话来,她镇定下来重新仔细观察着弥合起来的伤疤,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起身拉过戴安娜沾满泪水的手,然后掏出了挂在腰后的匕首,戴安娜不明就里地看着她,突然阿尔忒弥斯用锋利的匕首轻轻割开了祂的指尖。
“啊!”戴安娜疼得大叫起来,“你干嘛!”
“别动。”阿尔忒弥斯用力捏住祂的手,仔细盯着那道伤口,伤口并没有愈合的迹象,鲜红的血不停流出来,她把祂流血的指尖含在嘴里轻轻吮吸着,然后偏头吐掉了嘴里的血。
“别自己吓自己,你没有干细胞化,”阿尔忒弥斯放松了下来,“你怀孕了。”
戴安娜惊得目瞪口呆:“这不可能……”
“你的产道只是重新封闭了起来,但是伤疤并没有复原,”阿尔忒弥斯从柜子里找出纱布帮戴安娜把手指缠了起来,“产道封闭就是古力格列怀孕的表现,生产前会重新打开。”
“你怎么知道?”戴安娜还是不敢相信。
“我妈就是古力格列,祂生了十个孩子,所以我清楚得很,你的腹部正好受过伤,所以你才误以为自己要干细胞化了,”阿尔忒弥斯包扎好了祂的手指,“过几天会有个医生去古力格列的自治点,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去找她看看,但我向你保证你绝没有要干细胞化。”
戴安娜放心了一些,但祂仍难以置信:“那个医生跟我说过我这辈子应该都不会有孩子,因为我的伤太严重,身体里也一直有炎症。”
“我是个拿非利人,不照样有过孩子,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他们看着彼此突然笑了起来,所有的矛盾似乎瞬间烟消云散。阿尔忒弥斯说道:“恭喜你。”
“为什么不恭喜你自己,”戴安娜反问道,“这又不是我自体繁殖的孩子。”
“以我自己怀孕的经历,我觉得生育是一个人的事,旁人很难真正参与进去,就像死亡一样。”
“你怀图特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糟透了,”阿尔忒弥斯摇了摇头,“头几个月像生病了一样难受,不然我也不会被我双亲打得那么惨。”
戴安娜笑了:“那你没想过不要图特吗?”
“那倒没有,我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件工具,用来执行生命本身的意志,一个独立的生命借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填补我死后留下的空洞。也许死亡才是生命传承下去的真正动力,没了死亡,生命本身就消失了。但人与人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羁绊,我说不上来是生命为了传递自身所以发明了爱,还是因为有了爱生命才传递了下去,我看上去对图特关心不足,可我真的很爱她。”
“可你打她的时候,就像她是你的私有物品。”
“我没有把她当成我的私有物品,从小到大我尽可能给她自由,保护她的安全,不让她为生活操心,我承认我不是个完美的母亲,但我做到了我能为她做的极限。正因为如此我更受不了她背叛我,她应该明白那个男人绝不可能跟我共存,但她还是选择了他,是她先从内心跟我决裂的,我生了她,养了她,最后她就这么回报我。她有了新生活,但我的家没有了——我们三个人的家。”
阿尔忒弥斯说着眼圈红了,她低下头痛苦地捂住了眼睛,戴安娜搂住她不断颤抖的肩膀说道:“坚强点,阿尔忒弥斯,孩子都不爱自己的父母,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爱别人,这样生命才能延续下去。你说了,你只是图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件工具,这一天总会来的,但你们之间还有爱,爱过而又失去,总好过从没爱过。”
阿尔忒弥斯抬起自己满是泪痕的脸看着戴安娜:“如果有一天你被你肚子里的孩子背叛,你会原谅它吗?如果那是个男孩,我们将不得不把他赶走。”
戴安娜温和地安慰着她:“我才不在乎,我有你就足够了。”
阿尔忒弥斯生气地说道:“我才不信,你可不止一次说要离开我。”
“这次不算,是你先提分手的。”
“我那是气话。”
“我也是。”
他们说着又想起了那天崩地裂的争吵,但昨日的熊熊怒火今天只剩了温热的余烬,愤怒留下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歇斯底里地伤害过彼此后他们反而愈发意识到自己离不开对方。阿尔忒弥斯轻声问道:“那你现在还生气吗?”
“当然,”戴安娜立刻说道,“但我从没真的想离开你,无论何时我声称要离开,都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根本离不开你。”
他们注视着对方,不由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戴安娜在阿尔忒弥斯耳边喃喃着:“我亲爱的阿尔忒弥斯,你的家还在,我哪儿都不去,永远在这里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