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从流放地回来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劳动营,人们争相目睹这位奇迹生还者,更让人惊讶的是让呈现出的状态,虽然因为长期不跟人说话,他看上去略显紧张,但毫无疑问他的心智没出任何问题,而且他的外表整洁得体,身体强壮健康,似乎比没被流放的同期员工过得还好。更让人羡慕的是,他回来以后变成了大财主,因为“戍边”的补贴非常高,只是之前从没有人能活着拿到这笔钱。人事部门对于要支付大笔工资一事大为火光,他们把让叫去,反复询问他这几年的生活细节,他绝口不提遇见阿尔忒弥斯的事,一口咬定自己深知这份工作意义重大,五年来一直在勤勉工作。人事部门知道他绝对没说实话,他们气得咬牙切齿却也对他无可奈何,除非他们承认所谓“戍边”就是要置他于死地。现在让的人气很高,劳动营员工对于打击报复手段的不满由来已久,这时候被抓到话柄十有八九会演变成一场暴动。但他们不愿全额支付报酬,声称让“戍边”时没有尽到责任,不仅宿舍被毁,他们还发现铁丝网上有漏洞,这是重大工作失误,必须扣除一部分奖金,而且还得扣除五年的伙食费,核算下来伙食费竟占到总金额的一半。让当然清楚他已经将近三年没拿到任何食物,但如果他指出这一点就不得不交代更多问题,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把拿非利人的事告诉他们,他知道那对荒原上生活的人绝对没有好处。最终双方勉强达成了彼此都能接受的谎言,虽然人事部门并不甘心,但让在整个劳动营已经名声大涨,很多人十分佩服他的经历,一些高层管理人员也对他刮目相看,此时想明着暗着害他都无从下手,于是让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待遇,他被分配到了单间宿舍,并被任命为新人营的小队主管。
新宿舍的条件远胜过去的集体宿舍,各种家具设施一应俱全,还配有浴室和厨房,但第一晚让躺在松软干净的床铺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总觉得野猫还会来攻击他,或是不时为下一顿饭感到焦虑,他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他已经回到了文明世界。回归的喜悦已经退去,他开始怀念流放生活的点点滴滴,现在他感到强烈的不适应,但他也适应了这种不适应,波折的生活让他渐渐领悟到习惯的力量是多么强大,而人的适应力总能战胜习惯,他想到了阿尔忒弥斯的坚韧,也想到了他深爱的伊莎贝拉,还有曾经给过他一个拥抱的蒙博托,以及那个冒死把他带回来的驾驶员,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抚平了他内心的不安,他合上眼睛陷入了香甜的梦境。
第二天让到新人营去就职,主管有专门班车,让终于不必再为通勤豁出命去。他登上班车后一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卡特。他看上去过得不错,比让印象里胖了一些,他一点儿都不意外在这里看到他,卡特当年在他面前就从未掩饰过自己想出人头地的野心。卡特显然也看到他了,他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犹豫着要不要装作没看见他。让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让的主动示好令卡特放松下来,他热情地说道:“好久不见,快过来坐。”
让挨着卡特坐下,卡特递给他一支卷烟:“我听说你回来了,以后我们是同事了。”
“对,”让把那支烟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却并不点燃,“以后要靠你多关照了。”
“哪儿的话,你现在可是大名人,”卡特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在那儿过的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活着回来就是万幸,你看上去混得不错。”
“我不过是……”
“让,欢迎你回来。”
他们的谈话突然被打断了,让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立刻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觉得自己这五年来成熟了不少,但再次遇到赛赛时,当年那种恶心、愤怒和恐惧混合的感觉又一次淹没了他,赛赛的模样一点儿没变,让几乎克制不住要立刻砸烂他那颗尖尖的脑袋。他暗自平复了一下情绪,冷冷地对赛赛点了点头:“你好。”
“哎呀呀,你现在真是成大名人了,我就知道你这个人非常能干,早知道当时应该给你分配些与你的能力更相适应的任务。”赛赛脸上堆满了笑容,“我现在是新人营的总主管,你放心,这次在我手底下干活,我一定会发挥出你全部的工作潜力。”
让咬牙切齿地说道:“赛赛,请你适可而止,我不会再任你摆布。”
“你在说什么呀,”赛赛故作惊讶,“说得好像我会暗害你一样,这可真是血口喷人,谁不知道我赛赛是个耿直的人,从不耍花招,你说对不对,卡特?”
卡特勉强笑了一下打着圆场:“当然,我们都承认你是个率直的爷们儿,让一定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他太久没跟人说过话了,说起话有些颠三倒四。”他说罢哈哈笑了起来。
卡特的说辞缓解了紧张的气氛,赛赛用亲昵的语气说道:“对,让太久没跟人打过交道了,有些事得从头学起。让,你要记住,不管你人气多高,上司就是上司,年轻人太狂妄会跌跟头的。还有,不要直呼我的姓名,要叫我头儿,你记住了吗?现在请你作为下属好好回答我。”
让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发了,他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记住了,头儿。”
赛赛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让,我期待着今后我们之间的合作。”
班车发动了,赛赛终于离开了,但他所引起的那股不适情绪依旧在让的心里翻涌着,他知道他生活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新人营跟让印象中一模一样,非要说改变,也只有更加残破不堪。年轻人们已经在操场列队等待主管点名,然而当让找到自己管理的小队,却只看到那里零星站着几个衣冠不整的中年人,原来他被分配来当“人渣”小队的主管。让本能地去寻找赛赛,果然看到他正站在朱熹台上用得意的目光看着他。他深深吸了口气,去宿舍楼里叫人。
他一推开宿舍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屋里脏的就像垃圾堆,几个赤身裸体的人躺在床上,其中一个竟在旁若无人地自渎,这些人面黄肌瘦,已经丧失了为人的尊严,完全是苟活于世。让知道这些人沦落至此并非全都因为运气不好,有些人天生就是人渣,他压制住怒气厉声说道:“上工了,请你们都起来。”
有人磨磨蹭蹭地开始穿衣服,但也有人躺着不动,(不让写)他气得一把掐住了对方的脖子,但那个人毫不害怕,看他的眼神十分空洞。那个人细细的脖子就像鸡脖子,让可以毫不费力地拧断,他知道自己就算那么做了也不会被怎么样,这个人死有应得,也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可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对阿尔忒弥斯说过的话,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谋杀同类。这个人让他回想起几年前精神崩溃的自己,如果当时没有遇到阿尔忒弥斯,他现在也许还不如这个人,他们唯一的区别可能仅仅是他的运气好一点。想到这里让突然觉得有些悲哀,他松开那个人,拿起一块破布用力擦去裤子上的污渍。他环视着屋里的人说道:“我会按照规定管理你们,任何人不服从我,我就会按规矩上报,到时候自会有人来收拾你们,但我不会打人,也不会报复你们,我向你们保证我会给你们尊重,所以我希望你们也尊重我。我知道有些人已经废了,我不是救世主,对这种事无能为力,但任何人如果需要我的帮助,请来找我,我会尽全力帮助他。现在还能站起来的人都给我去上工。”
让用坚定的目光与众人对峙着,片刻的沉默后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除了刚才侮辱他的那个人,全部人都去上工了。
早间点名结束了,正要离开操场的让被人叫住了,他回过身去看到是刚才在宿舍里侮辱他的那个人,让冷着脸没有说话。阳光下那个人看上去比刚才更加苍白,他头发稀疏,衣衫破烂,看上去既惹人怜悯又令人鄙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让:“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让点了下头:“当然。”
“那……你能帮帮我吗?”那个人漠然的脸上出现了感情的波动,“我已经完蛋了,我还有希望吗?”
“我不知道,这只能问你自己。”
“那我该从何开始?”
“从向我道歉开始,”让厉声说道,“为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向我道歉。”
那人和让对视了片刻后,低下头小声说道:“……对不起。”
“算了,”让的脸色也缓和了些,“再有下次我不会饶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海因拉。”
“海因拉,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也许能改造你的人。”
五年不见蒙博托老了不少,但他的汉堡店依旧屹立在原处,让一见到他就激动地喊了起来:“老大,是我!”
蒙博托再见到他显然也很兴奋,但他只是冷淡地点了下头:“还活着呢?”
“托你的福,”让真心实意地说道,“我一直无法忘记你五年前给我的安慰,谢谢你,老大。”
蒙博托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挥了下手骂骂咧咧地说道:“去你妈的,再提那事儿我就毙了你。”
让笑了起来,蒙博托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这杂种来找我干什么?”
“我带了个人渣过来,他想学学怎么做人,你能帮帮他吗?”
蒙博托瞅了一眼躲在让背后的海因拉,嫌弃地说道:“这种人就是活的造粪机器,应该让他直接去死,我才不要这种东西。”
“拜托,”让恳求道,“给他个机会吧。”
蒙博托勉强说道:“……好吧,不过如果他敢误我的事,我就要他的命。”
“没问题,”让笑了,“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胆战心惊的海因拉跟着蒙博托走了,让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没有意义,也许海因拉干不了两天就跑了,也许明天他又会被什么新花样所羞辱,但他总得做点什么,就像阿尔忒弥斯说过的,他不能总等着生活替他做选择,他必须自己去选择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