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习惯把天使之城以外的地方都称作荒原,但是那里并不荒芜,各种动植物在草莽自然里蓬勃生长。当地球人还在为人口大爆炸担忧的时候,这些地方也曾是人类生活的空间,柏油马路和水泥建筑粗暴地驱逐了大自然,后来随着人口凋敝,人类的生活空间越来越集中,大自然报复般重新把宽敞明亮的城市和小镇变得郁郁葱葱。在和除草剂的漫长抗争中,大自然中崛起了数种狂暴的野草,它们不断吞噬着后退人类所留下的地盘,然后这些凶残的植物彼此之间又展开殊死搏斗,它们中的王者叫五爪金龙,这种植物能在一天之内遮天蔽日地爬满一座大型建筑,触须深深扎进每一个缝隙,然后如暴食症患者一样疯狂地吸食营养,用不了几天原本纤细的藤蔓就变得铁链般粗壮坚韧,附近的植物全部枯死,动物也会被它的刺鼻气味驱逐,一片土地不出几天就会变成五爪金龙的专属巢穴。但因为五爪金龙长势过猛,这块土地很快就贫瘠到不能提供任何营养,这头狂暴又孤独的恶龙随之轰然坠地,死后它会把掠夺走的一切重新归还大地,那些在黑暗中蛰伏的种子会在它的尸体上茁壮生长,昆虫鸟兽重新回来,并招来更可怕的捕食者,用不了多久孤独阴冷的恶龙巢穴就被多种动植物欣欣向荣的相互厮杀所代替,但说不定哪一天五爪金龙又会回来摧毁这一切。
如此狂暴的植物开出的花朵却柔弱美丽,那种淡紫色的小花是雌雄同体的,它们无法自体授粉,必须依赖异株授粉才能结出种子,但没有两株五爪金龙的生存距离可以近到靠风授粉,也没有动物愿意靠近这种植物,所以五爪金龙结出种子的概率十分渺茫,也许就是这样的命运使得这种植物变得如此不近人情,绝望和焦躁促成了它不顾一切活下去的疯狂,直到被生存本身所毁灭。即便如此难以繁衍后代,这暴虐的植物依旧没有彻底退出生物圈的残酷竞争,不时地他如死神般没有预兆地突然降临,燃起阴郁潮湿的死亡绿火,来一场毫不留情的大清洗。
为了防范这种神出鬼没的植物入侵城市,天使之城里干净到连尘土都没有,太过洁净的环境引发了过敏,人们对环境的要求因此更加严苛,不过市民还是有机会亲近大自然的,在靠近城市边缘的蛮荒之地建了几家公费经营的疗养院,虽然不同积分等级的市民可以享受相应折扣,但费用依旧高得令人咂舌,这倒不是政府支持不力,而是运营成本实在太高,与大自然展开拉锯战不是件容易事。疗养院历史上迁址三次,两次因为五爪金龙,一次因为猫群的袭击。
猫进入人类生活的时间比狗晚了两万年,所以它们身上始终保持着野性以及对人类的不信任。随着人类活动范围逐渐缩小,更多野猫离开人类生活回归旷野,曾经养尊处优的纯种猫杂交后体型迅速变大,最大的简直跟豹子一般,这些曾和人类共同生活的猎食者聪明的可怕,不同于悲剧的五爪金龙,它们会权衡赶尽杀绝的尺度,比起死亡它们更愿意制造恐怖,折磨猎物的天性从远古持续至今。田鼠和小鸟只是它们用来果腹的日常食物,这些动物最喜欢的是吃人。没人知道它们因何迷恋上了人肉的滋味,对于吃人它们有种超乎食欲之上的追求。这些谙熟人类生活的猎手根本不怕人,那圆溜溜的眼睛和毛绒绒的身体极容易让人放松戒备,然后它们就趁机撕烂对方的喉咙。它们实在太清楚人类的弱点。疗养院发生的惨剧就是因为一位客人违反规定偷偷将一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猫放了进来,然后半夜这只小猫招来一大批嗜血的屠杀者,等到终于有人拉响警报,士师队赶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已经被彻底血洗。此时引发了极大的恐慌,最后贺兰氏捐款将疗养院迁址重建这事才算过去。所以天使之城的市民对亲近自然缺乏兴趣,人类如此稀少又昂贵,必须尽一切努力防止靠物竞天择维持平衡的大自然入侵文明有序的人类生活。
但这些凶猛的动植物还不是荒原上最可怕的,对人类来说最可怕的永远是人。荒原上也生活着人,曾经有一批叛逆的年轻人离开整洁的城市到大自然去寻找人生的真谛,就像很久以前那些离开中产家庭到处流浪的嬉皮士。但嬉皮士也没离开人类社会,大自然的可怖超出所有人的想象,那些没丢了命的人最后还是屈服于群居动物的宿命,退回了天使之城,可是他们中鲜有人能重返社会,这些边缘人聚集在天使之城的外围做起了黑市生意,天使之城边缘的贫民窟逐渐沦为法外之地,天使之城的失败者纷纷来此讨生活,他们既是这座城市的毒瘤,又是天使之城与荒原的分界线,像是专门为了讽刺天使之城,他们将自己生活的地方称为“圣地”,他们憎恨天使之城,却也不敢离这座城市太远,一方面他们离不开这座城市提供生活必需品,另一方面荒原里还有比他们更目无法纪的亡命之徒,那些人是从劳动营里逃出来的。
劳动营厂区远离天使之城,地下和空中交通将垃圾和工人送至劳动营,再把那里的产品送回天使之城,既然那里是无耻男人的大本营,劳动营屡次发生暴动便一点儿都不稀奇,这更坚定了人们不能让那些人回来的想法。厂区的安保手段不断升级,每个人阴惊里都被植入了无人机可探测到的信号器,天上到处飞着太阳能无人机,一旦发现擅自离开者便立马击毙。摆脱那东西的唯一方法就是把阴经连根切掉,即便代价如此惨重还是有人会跑,那些自我阉割者会变成比大猫还可怕的怪物。他们无法靠近天使之城,也不能拿全副武装的劳动营怎么样,“圣地”便成了他们的头号攻击目标。这些人引发的骚乱使得“圣地”居民都不得不向政府求助,天使之城为此专门成立了管理“圣地”事务的委员会,成员像走马灯一样不断更换,但那些强盗依旧不时在“圣地”引发血腥事件,究其原因无非两方面,一是政府无能,而是他们根本不在乎“圣地”那些杂碎的死活。血腥动荡的生活促使“圣地”形成了自己的武装力量,泛滥的枪支和暴力又成了天使之城的安全隐患,城里因此经常性爆发针对“圣地”的抗议,两地居民冲突不断。但不管是天使之城的文明市民,还是“圣地”的叛逆者,大家都认为那些自我阉割的强盗已经是群居动物的极限,人们对于更蛮荒的地方是否还生存着人类漠不关心,即便真的有,他们也不认为那些东西还算是人类了。
不管荒原如何令人闻风丧胆,每每向这里张望,看到的都是一派安详静谧、欣欣向荣的景象,就像无论何时看向天使之城,映入眼帘的永远是流光溢彩。今晚荒原也同样恬静,因为人口减少地球变得更加清洁,夜幕幽蓝深邃如倒扣过来的大海,璀璨的星星像宝石一样在其中闪烁。不时一个小小的闪光物如飞鱼般掠过,那是被废弃的太阳能无人机,它们会随着夜色渐深降落在荒原深处,等待第二天再度起航。偶尔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缓缓飞过,仿佛一头游弋的鲸鱼,那是很久以前人们制造的太阳能反重力飞行器,那个时候地球人太多了,昂贵的房价让人们诞生了建造飞屋和移民宇宙的想法,现在虽然房价依旧很贵,但已经没有不得不离开地球的压力了,只有这些被遗弃的飞行器还在孤独地飞着。
突然草木繁茂的荒原上腾起了一股火焰,这事实在是不寻常,但因为远离人烟,所以没人看得见。放火的是K所率领的“焦土”审判者士师,奉命清缴他们所说的“拿非利人”。在激光和生物武器如此发达的时代,放火这样原始又没有人道的方式可不多见,但K在对付“拿非利人”时总是会用火。因为距离太远听不到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火光照亮了一间电话亭一样的小亭子,它比自助影像亭稍微大一点,在天使之城是绝对看不到这东西的,但在“圣地”和劳动营到处都是——这是一间自助色情贩售亭。只要花钱就能在里面购买色情影像和AI姓艾服务,有些还可以连线真人,不过真人服务要贵得多。这间自助色情贩售亭十分另类,首先它不是暧昧俗艳的桃红色,而是婚纱一样纯洁无垢的白色,而且它竟然矗立在这人们普遍认为已经根本没有人类存在的荒野上。这个亭子里没有AI,也没有色情影像,甚至不需要付钱,运气好就能连接到一个陌生女人,只要答应她的一个要求,你就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这里总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但很快又会有人来自愿清理修复,走进这里的几乎都是那些自我阉割的暴徒。没人知道接待他们的女人到底是谁,但知道这个地方的人都叫她“神女”,因为她让人想到那个古老的故事:楚王游高唐,梦中来了一位神女,她说,妾乃巫山神女,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在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心中,她就是那朝为行云暮为雨的神女,这间亭子因此被人们称做“神女亭”。
今晚这个亭子又被推开了,系统被触动,四周的屏幕闪了几下信号稳定了下来,屏幕上出现一个女人的全息立体影像,一张假面遮去了她的上半张脸,脸颊稍微有些下垂,年纪显然已经不小了,但也绝非连性别都分辨不出的老妪,那丰满的嘴唇和小巧的下巴表明这是个很美的女人,起码曾经是。她用温柔的嗓音开始了一贯的开场白:“欢迎你,你想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你不会伤害到我,我也绝不会嘲笑你,你不需要付钱给我,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帮我找一个叫让的男人。他个子很高,长着大胡子和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如果你看到了他,请你告诉他,无论年轻、年老,贫穷、富有,健康、疾病,都请他来找我,我一直在等着他,我爱他。”
“神女”在这个亭子里不知接待过多少个男人,他们有什么样的反应她都不会奇怪,但今晚的事情绝对是头一遭,她没有看到任何人,只听到了稚嫩的哭声,她惊讶地说道:“怎么是个孩子?你在哪儿?快出来,让我看看你。”
椅子后面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脸被烟熏得黑黑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披散的黑发长到了肩膀,分辨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看上去不会超过七岁。“神女”轻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躲。”孩子啜泣着说道。
“躲什么?”
“那些放火的人,”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他们烧了我的家,我的家人都被烧死了,我的双亲让我快跑。”
“为什么他们要烧你的家?”
“他们说我们是拿非利人,拿非利人必须被烧死。”
“什么是拿非利人?”
“我不知道。”
“你家住在哪儿?”
“三号定居点。”
“那是什么地方?”“神女”从没听说过。
孩子也说不上来,只是哭个不停。
“别哭了,”“神女”赶紧安慰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红豆。”孩子抽抽噎噎地举起左手,细细的手腕上系着一根塑料绳,上面穿了一颗小小的红豆。
“红豆,你是个乖孩子,待在那儿别动,我会想办法去救你。”
“不行,他们很快就会找来,我也会被烧死的,”红豆突然惊恐地抬起脸,“我听见他们来了,我得赶紧跑了!”
“红豆,不要跑!红豆!红豆!”
但红豆已经跑了,系统随之断掉,这个孩子就此消失在了茫茫荒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