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很早就认识易了。她了解易,甚至多于自己。
春七岁那年的夏天,父亲将她交给在县城工作的姑姑,希望她在县城接受更好的教育。性格内向的春,向来都是牵着妈妈衣角走路的孩子,却忽然间走在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自然很害怕,然而姑姑飘飞的裙摆,没有她可牵的地方,便只好任由怯懦折磨自己。
当春带着自卑和风吹日晒的黝黑脸庞,跟在的姑姑身后,一脚一脚地爬上楼梯,站在教室门口与五十多双眼睛对视时,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了声。教室里顿时响起浪潮般的哄笑。这个不愉快的开始,在春长大之后,无论再怎么喜欢自嘲,也是无法提起的过往。
地球有两个极端,最北叫北极,最南叫南极。春曾经所在的六年级1班也有过两个极端,最好的是春,最坏的是易。只不过南极和北极是不能相遇的极端,但春和易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易是从省城来的转校生。那年春正好五年级,暮春的风已经吹落了城中大半的花,吹得杨花雪一样飞。易背着大大的书包,一个人邋里邋遢地出现在教室的门口,坐在第一位的春一眼看到他,便想到了昏暗巷子里打架的小混混。
易站在门口,没有喊报告,连立正的姿势都做不好。春望着他,为他暗暗担心,老师讲课的声音突然停了,春回头去看老师,发现老师正盯着她看,她的耳朵里嗡的一声,脸变得滚烫,但还是鼓起勇气指了指门口的易。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转身看向门口,易走了进来。老师曾经很严格地教育过大家,衣冠保持整洁。可是面对易脏兮兮的衣服和乱糟糟的头发,老师竟然没有批评一个字。
后来有很多次,晚饭后,姑姑带着春去河边散步,都会遇见易,大大的书包随意地挎在身上,双脚有气无力地划拉着向前,不曾离开过地面。更多的时候,他的大书包被扔在一旁的树坑里,自己则坐在河边,发呆或者玩石子。直到六年级,春都没有和易说过一句话,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对视。班里的其他同学也一样,很少有人和易说过话,因为易拒绝与大家说话。春经常在老师的办公室遇见易,每次老师都是微笑着,劝说着易什么。
你的头发该理了?你的衣服该洗了?你最近怎么作业没写完……春猜想着老师和易之间的谈话,深深觉得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他不是有大把的时间在外面瞎逛吗?
冬天转眼就到,北风一吹,雪花便纷纷扬扬地下起来,春瑟缩着脖子往家里赶,天已经昏黑,路灯下的雪花,显出张牙舞爪的姿态。转过几条街,同学们都渐渐走散了,暗黑的胡同里,一个人影在前面慢悠悠地晃着,是易。入冬以前,春对易的印象是邋遢,入冬后,她再看见他,竟想到孤瘦,这是她自己组的词,专门为易组的词。因为大家都穿了厚暖的棉衣,唯有他,只穿着一件薄夹克。
“易。”春听到这个字从她的嘴里念出来,声音很小。
易竟然听见了。春从易的动作判断,他正转身看着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变得结巴起来。
“你……你……冷……冷吗?”
结结巴巴地她说了一句废话。
“呵,当然冷。”
易转身继续拖拉着脚步往前走,春知道,如果不是天太黑的话,她一定能看到易的不屑与白眼。
“对不起。”春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抱歉,细想前面的问题,似乎含有嘲笑的嫌疑。
“你这会儿回家吗?”她接着问。但是看易的样子,一点儿都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你家远吗?”易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她道。
“前面……”
“带我去你家逛一圈吧。”易没有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似乎并不是真心发问,“今天雪太大,外面不好逛。”
是啊!雪太大,身上的衣服太薄,怎么会好逛呢?她点点头,走在前面带路。
姑姑看见易的时候,并没有惊讶。以前在河边遇见易时,春经常把易指给姑姑看,并且把他的奇奇怪怪都讲给姑姑听,每次讲的时候,春都会为易奇怪的行为找出各种不同的借口。姑姑总是笑,还说春应该试着和易去做朋友。姑姑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让春带易去洗手,等他们回到饭桌上时,姑姑已经盛好了饭,坐着等他们。
“我是单亲。”
易吞了一大口饭在嘴里,突然说道。姑姑看一眼对面的易,易低着头继续扒饭,春抬头看看姑姑,姑姑的眼神中有一种温暖的东西,于是在姑姑阻止她前,她问了一个更加愚蠢的问题:“单亲,是什么,一种病吗?”
“春!”姑姑厉声呵斥她,她吓了一跳,与姑姑一起生活许久,她从未这般大声呵斥过自己。那个晚上,她的词典里多了一个新词——单亲。也是那个晚上,春第一次看见那个邋里邋遢、孤瘦且傲慢的易哭。很晚的时候,晚到春已经进入梦乡,走在家乡金色的麦田里时……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敲开姑姑家的门,跌跌撞撞地背走了同样熟睡的易。
从那以后,姑姑告诉春,易可以随时到家里来,只要他愿意。因此在那个冬天,易和春兄妹一样,一起放学,一起回家。有时候,易的爸爸不来接易,易就能在早上一起和春去上学。
“你去过省城吗?”易问春。
“没去过。”春摇摇头。
“我以前在那里读书。”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春的脸红了,她想起电视剧《红楼梦》里的黛玉和宝玉第一次见面,他们两两相望的情景。
“不知道。”春说。
“我妈妈就是为了爱情,离开的我和爸爸。”
“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跟我妈吵架的时候说的。我爸抱着我,哭着跟我说,我妈妈把整个家都毁了。”
“毁了?”春惊恐地睁大眼睛,“把家里的东西都打碎了吗?”
“没有。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妈妈了。”
“你害怕吗?”春想起了自己在家里找不到妈妈的时候,那种想哭的感受。
“爸爸不让我哭。”易看着前面的路,不动声色地说道。可是春明明看见易的眼睛里有泪花闪烁,不过也只有那么一下而已。
有一次课间,老师拎着一个袋子,把易叫去了办公室,春担心他又犯了什么错,然而他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大棉衣,又暖和又漂亮。他看起来很开心,上课甚至主动举手回答了问题。
“春,这是我妈妈给我买的。”中午放学的时候,易特地跑来告诉她,
“你妈妈回来了?”
“不知道,我要去问我爸爸。”易蹦跳着跑出校园,一溜烟儿就不见了。春追不上他,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替他开心地傻笑。
那天是个让人记忆深刻的日子,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午后的太阳很暖,天空高远蔚蓝,街上的人忽然间变多,姑姑特意送春去学校,路上姑姑买了红薯和冰糖葫芦,告诉春晚上和易一起吃。
春坐在教室里,盯着门口走进来的同学,盼着易的出现,她想把姑姑买了好吃的并叫他去吃的事情说给他听,让他也开心。上课铃响了,春看着老师走进教室,感到失望,她回头看看易空空的座位,心里责怪他又迟到了。
课上到一半,有人敲响了教室的门,老师走下讲台,打开门,春从门缝里看见了易,他的脸很脏,半边脸还青肿着,他的身后是他那个经常喝醉酒的爸爸,跟易相比,他又高又粗壮,简直可以用彪形大汉来形容他。彼时他正气势汹汹地指着老师问话:“谁让你给我孩子穿这件衣服的?你经过我的同意了吗?”紧接着早上那件还光鲜亮丽的蓝色棉衣,被扔在了教室的地上,上面沾了泥土,看起来很狼狈。
老师没有回头看教室里的同学,但春从她的背影里看出了尴尬。老师扶扶眼镜,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棉衣,拍拍上面的土,春看到老师的手在颤抖,春为此感到害怕,爸爸在家里摔东西,和妈妈吵架的时候,妈妈也会发抖。
易的爸爸站在门口说了一堆难听的话,骂易的妈妈,骂易,还骂了老师。
老师忽然抬起头,盯住易的爸爸,“我不知道你和易的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擅自做了决定是我不对,但是我知道,易需要一件棉衣,而且我不止一次和你说过。还有,你吓到我的学生了,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可以吗?”
“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我去找你们校长。”说着易的爸爸揪起易的耳朵,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春觉得天塌了,烫烫的红薯和酸甜的糖葫芦从她的脑袋里消失了,她为老师担心,更为易担心。教室里炸开了锅,老师突然又返回来,教室里唰地安静下来。
“孩子们,没事的。你们这会儿先自己自习。老师很快回来。”老师的语气和往常一样,甚至更加亲和。春还看到老师对着他们笑了笑。春这才稍微感到一点安慰,妈妈和爸爸吵架之后,总是哭,从来不笑。
后来,果然什么大事也没有发生,老师照常给大家上课,易也照常来学校,只是自那之后,易再也没有和春讲过话,春主动找过易许多次,他都不愿意理她,并且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她充满了敌意,姑姑也带着春去河边找过易,但是他没有出现过。春天来的时候,易忽然变得很陌生,经常翘课,砸坏教室的玻璃,欺负别的同学,把垃圾故意洒得到处都是……春时常在老师的办公室看见易,老师每次都皱着眉头,跟易讲道理,易却昂着头,冷漠地看着老师。
从此六年级1班出现了两个极端,最好是春,最坏是易。毕业典礼的那天,春偷偷给易的书包里塞了一封信,跟他讲了自己第一天来到城里上学,站在门口被吓哭的事。她还在信的最后写道:请记得,春愿意和易永远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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