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高考后,一切苦难就算到头了。
包括自己对范又妮的迷恋也是。顾年承认自己深深地迷恋过她,沉迷她的美好的灵魂和她的迷人的容颜。
但他真的喜欢她吗?
他认真观察过范又妮,譬如习惯性地依眼角余光寻觅她的身影,或是在某个好时辰想起她。猛然间,他发觉范又妮远不如自己想象的美好:她的娃娃脸实际偏向婴儿肥;她左耳耳垂有小小的窝,她的一颦一笑有点模仿隔夜的偶像剧演员!他说不大清是为什么。
总而言之,她眼睛是眼睛,耳朵是耳朵,没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然而她完全不是自己心目中的样子——她竟也戴眼镜、箍牙套哩!
将思念范又妮的习惯像矫正牙齿般掰正后,他才发现没有她的日子并没有变得如何如何的糟糕。他照常吃饭、睡觉和学习,高考的压力没有减轻丝毫;杜妍的恋情不见踪迹,祝远远常常跟他赌气……夜深人静时,他不会想她想到发狂。他从没兴起过联系她的念头。甚至,他不是非得记住她。而这让他终于有些难过。
“我可能要死了。”顾年了无生趣地说。
“嗯,这是第四次咯。”沈谦的脸色恰似初春的阴云天。
“我有跟你说过吗,我的告白计划?我说我爱她。那天春光明媚,春风袭人,好多人为我见证,很像部爱情喜剧。我心脏猛跳,紧张到我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因为心率过快而死去。”
“如果我没记错,你上次套用这套说辞是讨论你初中时喜欢的女生,什么春光、春风和蠢货样样不缺。关于心率这件事,我记得新闻里见过,说某老太爷偷溜出家门去快活,因为极度紧张、兴奋过度导致心源性猝死。你可能需要去医院检查检查身体了。”
“怎么明明是小粉红的恋爱情事一到你嘴里就变味了?”
“人家保健按摩窝点的招牌不是粉红的?退九十九步讲,你起码该承认这种紧张、兴奋的心情没有区别吧。”
“这区别大过天了!我给你打个比方:向喜欢的人告白就像磕了春药,而买春它就是真磕了春药,然后害怕被丢进号子里。假如梦回青楼时代,你看看他们紧不紧张、兴不兴奋!我的意思是,你向她表白和你向那谁,就梳空气刘海儿、化淡妆、扑腮红、瓷娃娃般的水手服女孩儿表白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你不必给我形容得那么清楚,我要不到她联系方式给你。你知道我不可能向其他女生表白,”沈谦略一迟疑。“我只喜欢她。”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定论很容易翻车?比如半年后、两年后、十年后,被你自己证明它错得离谱。”
“但是,大言不惭地夸口这辈子我只喜欢她,是今天的我们才有的权利,不是么。”沈谦洒然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本来一直在烦恼该怎么旁敲侧击地告诉你,我喜欢的那个喜欢的是你诶。”
蛾子环绕着悬吊的灯泡旋飞。橘色的灯光里,蝶形的阴影有如炮火炸裂开的深坑,让原本通明的小阁楼倏忽间满目疮痍。
顾年不由心生悔意。早知道就向自己的酒肉朋友道歉好了,说自己再也不会怪她讨价还价、挑食和不让自己挑食,她对到哪家店买酸奶和冰激凌很有自己的计划是天大的好事。
他怎么偏偏给沈谦摆鸿门宴的机会,真是何苦来哉!
接下来是沈谦的独角戏。他打算把坏消息像读报纸般摊开来说,标题是那个女孩的名字。“她分手了。”他这么说。
“不是我干的!”顾年赧然一笑。“我是不是又说错了台词?”
“话说按照一般社会惯例,你该安慰我啊。以你一贯刻薄的口吻说你早就预见了会有今天,人家天生丽质,阅男无数,我空有满腔热血和精虫,注定难成眷属。何况,她失去了一个爱她的人、一个朋友,我对她的喜欢却始终如一,我没有失去我的感情啊,是她该难过得以头抢地!”沈谦的眼色很有点晦暗。“这像你吗?”
“我什么时候承认过她天生丽质?不准侮辱我的审美!”
“我一再问自己,为什么她不喜欢我,明明我那么那么喜欢她?我可以为她做任何傻事,戒烟和游戏,闭死关好好读书,连她我也敢不理!她却宁愿找个认识一天的网友谈情说爱。临到头,她居然对我说始终是我对她最好。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就是路人甲。”他的嘀咕声越来越轻。“关我屁事?”
“譬如,她告诉我说我们俩打赌是你出的主意。”
顾年终于抬头瞅了眼沈谦。悖逆着昏黄光线,他看不清他的脸色。没准是像深嵌着纱窗的土墙般,是阴晦的、长霉的。
“我就奇了怪了。”沈谦说,“你和她关系有这么亲密?”
“别问我,我也是头一回听说。”他摆了摆手。
“我看到过你送她回家。”沈谦抬眼盯视着他。“你是不是准备告诉我那纯属意外,然后凑巧被我撞见?”
那一天啊。顾年所能回忆的尽是她的——我们的事等到高考后再说好不好。他的心绪登时芜杂无比。
“碰巧遇到?”他试探性地说。
“你是说你陪她回家,她给你撑伞,这一切只是巧合?”
“这有什么稀奇?我和她顺路!友情声明,我也当天发现的。”
“你听过‘一只蟑螂’理论吗?那一天的情景只是我见到的一只蟑螂。”沉吟了一会儿,沈谦说:“她说过她不习惯和一般人顺路。你可能不太了解她,她特别讨厌雨天,因为她不爱记住雨伞。”
顾年闭紧了嘴巴,好让沈谦将自己的心里话全说通透。
“我昨晚来找她。应该说今天凌晨的两点三十五分。你能想象吗,我在她家门口,傻站着,等了她好久!我以为是不是哪部恐怖片吓到了她,不然就是她想吃肯德基。总之她需要我。光是这样的想象就够让我偷笑了。你知道我等到了什么吗?
“她告诉我说她有喜欢的男生。我说我知道。这又不是第一次。然后我问她是谁。她说,”沈谦冷笑。“是你。”
“是吗。”顾年惆怅地望着天花板。“我承认,是我。”
静默的空气轻悄悄从墙角溜到了楼梯口。
“说真的,我简直……我恨不得就这样往死里揍你!完完全全豁出命去。啊,我简直想杀人!她怎么能这样对我!”
“你没做错什么。”他低垂着头。“她只是不喜欢你而已。”
沈谦茫茫然望着他,不禁无声地哂笑。
“你的东西。”沈谦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只小盒子。
蘑菇炒鸡盖码饭的瓷碗冒着热气。窗外的人儿已横过了马路。
硬纸盒里是只黑色的四代多功能播放器。这是当年索尼强势推出的黑白双煞情侣款。若他所料不差,小东西里应该存储着好些周杰伦的歌。
顾年仍清晰地记得自己孤零零地伫立在女生宿舍楼前,仰着头呆望着“防火、防盗、防变态”的横幅。宿管阿姨来了又去,眯缝着眼打量了他好几番,让他有点害怕自己会被当成变态就地正法。
这一切不是使他难堪的罪魁祸首。尽管他时时刻刻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但行人的目光仍令他的脸火辣辣的疼。一旦被同班同学……果不其然,人就是经不起念叨。由此,他的声名一落千丈。
关于礼物,沈谦有过这样的疑虑:万一她不喜欢这东西?
“她一开始还不喜欢你呐。”顾年翻了个白眼。
“这倒不怪她,很明显她有理有据,事实清楚,关系明确啊。”
“要我说干脆一拍两散,你当着她的面告诉她:货已出手,概不退还,除非加钱。她一意孤行的话,你抄起家伙使劲砸烂它,态度必须强硬,让她知道:这东西不是水货,质量过硬!”
“你对索尼的产品有什么误解吗?它顶不住锤子的!贵得要死。我大不了借花献佛,弱水三千、天涯芳草,我爱我妈!但我只喜欢她。对了,你不也挺喜欢么?”沈谦笑望着他。
暮色里,原来潜藏着他们多少真心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