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师在讲解聂鲁达的诗歌时提议组织一场别开生面的朗诵会,她一向很乐意为自己的学生谋取课堂外的福利——本次命题是《我喜欢你是寂静的》。这是第一流的诗歌,她这么说。
“肯定是初恋男友的表白诗!”顾年吃吃地窃笑。
“哎呀!是哪个爆老师的黑料?”朱念一立马出头挑事。
“英语课敢这么嚣张的,非小二个莫属。”吴俊彦帮腔。
“小二个?”段老师笑盈盈地望向了顾年。“是你小子!你抢答都猜中了答案,我是不是该奖励你第一个登台表演?”
“老师我错了!其实我在语文课、生物课也相当嚣张。”顾年连连叫苦。“你不能公报私仇啊,饶我狗命吧!”
“什么公报私仇,我是偷偷给你制造机会,别不识好人心。你们古文不是有教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情诗告白大法是我亲测有效的,毫无保留地教给你们也是希望你们早日修成正果。”
“我虽然读书少,但我很清楚你是想忽悠我。你这伎俩我糊弄我老弟给亲戚们表演背唐诗三百首时就使过。”
“少给我废话!啰里八嗦、扭捏作态可不讨女孩喜欢。”
顾年仍待瞎扯些什么来拖延这场无妄之灾,架不住段老师利用舆情造势,骗得冯闰等人晕晕乎乎地拖拽他来到了讲台边。他深切怀疑刚刚踢了他屁股一脚的就是段老师。
他着实有点进退两难。他深知自己作为老师的得意门生是难逃此劫的,一直未做激烈反抗,半推半就地迎向了一班子人的戏谑眼光。
段老师的一番话的确给顾年造成了心理压力,什么告白,什么制造机会,什么修成正果的。他偷眼瞟了瞟范又妮,她微笑的弧度像是高仿同款。他很是心不在焉,一把抄起讲台的课本遮住了脸,嘴里念念有词,像台没有感情的复读机般完成了任务。
“你的发音是标准,抑扬顿挫不成问题,就是感情不大到位。”段老师这样评价顾年的朗诵。“你没谈过恋爱吧?”
顾年一时语塞,蜻蜓点水般瞥了眼范又妮。“谁、谁说的!我一般是同时跟好、好几个人恋爱!对吧,杜妍?”
“你真是臭不要年。”杜妍半遮着脸,意思是她实在没眼看。
当他的视线游向祝远远时,“打死你!”她一字一顿地说。
唯一令他感到庆幸的是陈欢并未表现得多么激烈,仿佛含羞带臊地默认了他所述属实。幸好她又在发呆,他宽慰自己。
“你们有没有哪个谈过恋爱?”段老师面向其他同学。“来试着念念这首诗,好教他学学情诗的读法。”
“冯闰有情史!闰土全场最佳!”他们一心等着瞧好戏。
“冯闰,难得他们这么推崇你,”段老师说,“你试试?”
冯闰明明面露难色,眼眸里却迸发着跃跃欲试的精光。
“我跟你说,《我喜欢你是寂静的》虽有静的意味在里头,但又激情内敛,你读的时候感情可以处理得细腻些。”段老师对顾年说:“你好好学习学习,说不定哪天会用得着。”
“我直接中文念!”冯闰昂首挺胸,摆好架势,俨然是电视里播音主持的风范,拿腔作调地朗诵着: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很快,教室里响起了阵阵掌声、笑声和拍桌的砰砰声。
“你的感情有点饱满过头,带偏了节奏,以后再接再厉。”段老师面带笑意。“但总体而言比他好点。你学会了吗?”
顾年晃头如拨浪鼓。“能让他再来一遍吗?”
“我问你,有没有向女孩子告过白?”
一低头,他便瞄见了教室的墙角。
“总有喜欢的人吧?好歹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
“我说有,你们会逼问我是谁;我说没有,你们肯定不信。”
“这样,我们当作是情景演绎、演员试镜,台词就——我爱你!好不好?你给我充分激发感情!”
“啊?”顾年登时傻眼。“剧本里没这出戏!”
“情诗的精髓就是我爱你,是强烈的情绪表达!你是不是觉着对空气演戏提不起情绪?我们安排一个女生,应该比较好入戏。”
“小妮子合适啊!”麦琳琅高喊。
“范又妮!范又妮!”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沸腾。
“你可以喜欢她吗?”段老师笑得活脱是电视剧里的反派。
顾年顿生悔意,然而他的同学却没有就此放过他。他们齐声喊他的绰号,有人拦住他的退路,有人吹口哨,有人嘘他。
段老师边怂恿他边讨价还价,说大不了让他自己选择对象。
沉吟了一会儿,他索性高昂起头:“我选祝远远!”
“别起哄了!祝远远,你确定吗?很好。你望着她的眼睛,要模拟表白的心情啊,走心、真诚!”段老师说,“准备好了没?”
犹记得自己小时候参加过类似的莫名其妙的试镜。老师派给他的角色是小老虎,台词只有一句你好漂亮。他思考了好久:我是老虎,为什么要夸小绵羊漂亮呢?准是想吃掉她!那么,我该表现得狡诈些、虚伪些……然而他忽略了那场表演的本质,这是出儿童剧。
顾年吞咽了口唾沫,一次一次调整呼吸。然后,他笑露着灿灿的牙花儿,干眼症发作似的频频眨眼说:“我爱你。”
“我要是祝远远,听见你这样的表白,百分之一万拒绝。”段老师恨恨然说:“你用点心!别嬉皮笑脸,要不换回范又妮?”
“我刚刚是酝酿酝酿感情!”他又摇起拨浪鼓,“导演,给我次机会。我有演技的,我保证好好来!”
“这是你亲口承诺的!别给我玩笑,吊儿郎当。”
顾年抖擞起精神,重又凝视着祝远远。她的笑眼一如初见,叫他一下子笑开了。微微扭动脖颈,他的视线移向了范又妮。
又酝酿了一会儿,“我爱你。”他终于开了口。
轰隆隆!突如其来的雷雨衬得满室的笑声如梦似幻。眼前的光景纷纷扭曲着,宛如毕加索的抽象画。
是谁插播背景音乐?这曲调他在某部关于暗恋的电影里听过。
他望着人们凝固的表情,忽觉一切糟糕透顶。他切实地意会到:她知道!她眼神所透露的信息已由祝远远说出了口:“不要。”
顾年终于意识到自己受骗了。她当然知道!
他感到惊惧莫名,曾经祈祷她会有如发现一个大秘宝般拆开那只千纸鹤的千千心结忽而烟消云散。他们会如何看待他呢?若是他仍恬不知耻地同她调笑,或是就那样擦肩而过?
他痴痴凝望着她,她却一下子躲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是一片空白,只记得窗外的夜静静的、沉沉的。
事件的影响并未消弭,直到第二天。根据受害者现身说法,现场的气氛一度陷入尴尬:陈欢摊开着杂志,耳机里流动着轻轻的纯音乐。林康摇头晃脑默背着化学元素表,全然不将冯闰比试诗文接龙的挑战当回事。杜妍和麦琳琅许是在编造某某的八卦。当习惯性地瞄向范又妮时,他果然又望见了吴俊彦。
班主任林老板将一摞调查表交给了林康,说这是社会实践项目,高考可以加分,务必高度重视。前述一连串事项就构成了顾年失心疯发作所需的全部要件,具体经过如下:
“不要。”顾年仿佛失了智,机械地回应林康。
“我又没说给你。准确地说,这是你们组所有人的。”林康慢条斯理地说:“你总不能罔顾他们的意见吧?”
“拿开。”他微仰着脸死瞪着林康。
“我说你什么态度?你搞清楚状况,”林康满以为顾年是照旧在跟他抬杠。“不是我分配给你的任务,冲我摆什么谱。”
“别惹我。”他咬着牙。“我很烦!”
“理论上来说,可以算我交给你的任务。首先林老板安排给我,我相当于特派员、钦差大臣;然后由我落实到小组长,最后通过你直达个人。根据级别链条,你是该听我的指示。”
“……”
“综上,这是你分内的工作。”
“滚蛋好吗?”
“你这样很没有思想觉悟啊,同学。林老师说这和我们高考成绩相挂钩,你身为学委应以身作则,发扬好学肯干的精神,争做好好学生、四有青年!”
“……”
“你快别折腾了。我好赶紧找下一……”
“滚开!”他怒吼。“我叫你滚!”
整间教室倏尔变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纷纷望向了宛如炸毛野猫般的顾年,竟一时忘记了自己酝酿的情绪。林康着实被吓昏了头,直愣愣地呆在原地,害他真以为自己有什么过错。
顾年喘着粗气,一系列记忆突然返溯:陈欢分明告诉过他有约范又妮爬山,他本想表露心迹,她却不告而别;杜妍打探到麦琳琅和范又妮在星期天一块儿看了场足球友谊赛;体育课时,他感受到她与祝远远的视线和窃窃私语;等等。念头千回百转间,他心头的火星飘飘荡荡,他却浑身打颤,仿佛有股冷流直冲天灵盖。
紧接着,顾年猛地推开了林康,见鬼似的跑出了教室。
他一刻不敢回忆那些人投向自己的眼光,像极了黑夜里尾随他的猫狗的绿眼睛。而镜子里,自己的模样竟和他们别无二致!他一遍又一遍揩着自己的鼻翼,生怕会粘黏半分猩红污迹。
“你没事吧?”杜妍递了张卫生纸来。
“……这是男厕所!”顾年怯怯地退开了半步。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会性别歧视。”
“这是性别歧视的问题吗?”
“你就是名堂多。我换适合男厕所的人伺候你。”
“还好吗?”冯闰挤到了前头。
“他刚刚打我?”
“没有。明明是你推的他。”
“为什么我会流鼻血?”
“这要从经典力学的创立……总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你到底抽什么疯?”杜妍又抢过话头。
瞟了眼其他人(他们围成了圆阵,圆睁着死鱼眼盯着他),顾年假装忿忿地说:“我他妈变成了第二名!”
他们就此恍然了,甚至有点同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