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消歇时。
“我喜欢你!”男孩说。
这是顾年有生以来第一次告白,是在某个令夏目漱石感叹月色真美的夜晚,它矫情得好似三流剧作家铺陈的画面。当然,我是不敢恭维此始作俑者为剧作家的,这极可能使我的社会信誉一落千丈,甚至被诟病为骗子或造谣我是小说家。
因此,我决心谨言慎行地如实描述当晚情境如下:
路灯散发着昏昏白光,鹅卵石小径连接着幽幽凉亭。凉亭里人影绰绰,恰似小小烛火被夜风摇曳着。飞蛾扑进灯心里,风声有如撒哈拉沙漠里的响尾蛇。
啤酒罐歪倒在男孩脚边,混杂着沐浴露和口香糖的薄荷味兀自弥漫开来。女孩挨靠着他的肩头,安睡着。
他凝视着她。她的轮廓多么温和,那么的深情款款。她的唇瓣微微翕动,遮掩在发尾和衣衫间的胸脯若隐若现,充满惑人的魔力。
咚咚。咚咚。咚咚。
如履薄冰的他摸索着、摸索着,轻轻搭住了她的肩。他的脸颊摩挲着她的刘海儿,她的发香如她般温润、柔和。
接着,他猛然别开脸,眉眼扭曲,全身紧绷。这是他每逢感冒发烧或接种狂犬疫苗时的表情,所表现的心理活动是:不要!
而她偎着他,浓情蜜意的。
我不想这样的!他持续暗示自己,然后阖了眼撅起嘴吻了吻女孩的额头。她似乎轻易不会醒来。一睁眼,他惊觉自己吻着她的唇……
女孩倏地惊醒了。她水汪汪的眼睛里时而是茫然,时而羞恼。她对眼前一切毫无头绪啊!
他也惊惶失措的。
于是,他们俩像所有关乎爱情的电影和小说里设计的暧昧情景那般对峙着。空气也微妙地停止了流动,月光和风竞相挤进了小凉亭。
“我喜欢你!”他卯足了劲。“杜妍!”
哐当!
不一会儿,嘈杂声突起,戏棚里一下子忙开了。
摄影师控制着机械摇臂慢慢回拉,化妆师时刻准备为演员补妆。演员们收敛了泪眼愁容,忽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导演拉扯着蓬乱的鬈发,嘟嘟囔囔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他来到女演员跟前,劈头盖脸一通教训。训话要讲求策略,你不能从专业、技术、事实角度出发,得像这样: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或是:你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表现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父母祖宗吗……
副导演终于挺身而出。他是受制片方委派的学院派专家。导演原指望着策略性地从他的祖宗十八代骂起,一转念竟忘光了人家三代以内的亲属是什么身份,甚至不大肯定他们姓不姓顾。这副导演的秃头可不挨得近么,导演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就要大打出手。
为了避免流血事件的发生,导演和副导演主动终结了暧昧的摔跤姿势,言笑晏晏地相拥。与此同时,导演笑脸僵硬地宣告拍摄中止,并嘱咐参与斗殴的成员务必涂点消肿化淤的药膏,以饱满的精神面貌迎接制片方的巡查。不一会儿,戏棚里已是人去楼空的景象。
光影交驳间,导演的背影分外落寞。他叼着根香烟,胡乱拍打着裤兜。打火机哧哧地,他的面目在星星火花间显得狰狞而滑稽。
“这狗日的!哪像学艺术的?这劲儿够打死头斗牛了。幸好老子有坚持补钙,差点给弄散架喽。”
男演员默默捡拾剧本,他完全不想去触导演的霉头。好几张新稿分明印有好些鞋印,是42码、波浪纹的美人桥拖鞋。
“老子在玉兰街头摸爬滚打十几年,打架斗殴怵过谁?你信不信他明天一准打石膏来给老子磕头认错?”伴随着吃疼的气音,他的豪言壮语和揉裆动作相当滑稽。“你说这教授怎么踢裆啊?”
“这不得怪你有裆么。”男演员说。
“你当老子讲笑话呢?”导演的眼角渐渐蜷起皱纹。“那些个狗腿子算他娘的有心,我若不给他们放终生假简直是对不住他们祖坟的青烟。当自己什么玩意?所有人全连坐咯。造型、收音、布景、灯光!让他们通通滚蛋!然后女演员……听说技术不赖,等潜规则了她……”他浮想联翩,然后直视着男演员。“你说,如果撤掉编剧?”
终于忍不住动私刑了?男演员登时绷直了身。
导演吸了口烟。“你自己瞅瞅。你写的什么剧本?演的算什么戏?你懂戏吗?简直狗屁不通!你想搞砸我的电影?”
这是部电视剧,男演员欲言又止:小成本网剧。
“我们剧团的脸全让你给丢光了!我有没有教过你剧本的灵魂是什么?是冲突。是悬念!你的悬念呢?冲突呢?”
导演搜肠刮肚了一箩筐生涩拗口的“金玉良言”如同骂丧家犬般肆意喷吐着唾沫。这让他不禁想起了被狗咬的情景。
“你的台词哟!我从没见过哪个演员因为记不住这么弱智的台词被NG的,我求求你念数字吧!”导演那小山包似的咬肌忽隐忽现。“我们十几年的交情,你别逼我。”
男演员简直快把脑袋低到尘埃里。
“最后通牒,给我记住!是最后通牒!你真想在电影圈混的话,就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琢磨你的剧本,好好演你的戏,好好背台词!要不趁早滚蛋。”导演狠狠捻灭了烟头。
“滚蛋!”他的耳畔仍回荡着浓重的尾音。
房间里空荡荡的,哗啦啦的水声让人益发郁闷。男演员回忆着他的电影——不,是电视剧——诚如导演所言,剧本逻辑混乱、错漏百出、一塌糊涂!他甚至记不清剧情的脉络。
他裹着浴巾呆望着镜面。雾气迷蒙了他的视线。
“别费脑筋了。你这地方”他的镜像幸灾乐祸地比划着手枪抵着自己的脑瓜。“坏掉了。不然你怎么瞧得见我?我告诉过你,人吃食,狗吃屎。你说你一没天分,二没资源,偏想当演员、搞编剧、做导演,这不明摆着给自己添堵吗?当然,你我一心同体,说你一无是处终归不大讲究。我想想怎么安慰你——你别觉着自己像是坨狗屎,至少狗嫌不了你啊!对不对?
“你好受了吗?话说,你们真是天作之合,一个蹩脚网剧作家,一个三流导演,携手制造文化糟粕、艺术垃圾,说不准哪天能成美谈呢!像这样——”他幻化成导演的模样,倏地贴近镜面。“你想搞砸我的电影吗?”
“操蛋!”男演员的瞳孔里像是着了火。
湿毛巾缓缓跌落水池里。整个世界倏地安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