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道苍凉、温暖，又饱含穿透力，直击心灵的声音，类似于各类秘传中所描述的，大洋深处能够蛊惑人心的海妖诵唱，但与之不同的是，这道声音没有让林玖感到丝毫的失控，反倒令自己的心神明亮，注意力也更加集中。
林玖抬起头，试探性地朝着石像问道：“什么命运？”
那道女声似乎是从石像的嘴部发出来的，由于石像的高耸，声音传递过来时显得更加空灵：“你有很多的疑问，孩子。未来你会有更多，但时间会为你解答一切，因为命运长河从不偏移，就算偶尔有几缕细砂飞溅出去，长河依然在这里。”
“但，一旦长河周遭的河床崩塌，河水就会倒灌向周遭的一方世界，蔓延并吞没依赖泥土而生的凡物，修筑河床，这就是你的命运。”
这番话单独听起来倒是有些没头没尾，但林玖的脑海里此时飘过了曾经的那座地下遗迹，以及不久前自己与回路的奇妙共鸣。
于是他说。
“世界终会覆灭，不论因为什么，恐怕都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能够左右的。况且，哪怕依赖泥土而生的‘凡世’毁灭，又如何影响得到您这样伟大的神明？”
不论时间过去多久，这尊石像都将屹立在此，它的身躯不会因为现世的风而受到风蚀，亦不会因为现实的潮汐而造成溶解。
“若是失去了河边的泥土，那些飞舞的蝇虫也无处落脚，最终的结局一样是灭亡。”
对此林玖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在他过去所学到的书中，向来强调神明随天地而生，他们会虚弱，会沉睡，却永不消亡。任何宣扬神明陨落相关言辞的人，都会受到严厉的打击，这点是全大陆国家的共识，哪怕如大周帝国这样教会势力薄弱的地方也是如此。
真神，就是凡世诸族的顶梁柱，凡世的所有人都要依存于真神的荣光而活。这几乎是各个文明种族的共识。
如果泥土代表生灵生活的凡世，那么这位神秘的神明就是在将诸神比作蝇虫，这话要是从凡生的口中说出来，哪怕她是主教乃至教皇，恐怕都要被五花大绑丢到火刑架上去。
想到这林玖不禁开始好奇，这位面前的神像，代表的是哪一位神，她为何会告诉自己这些。
“很令人吃惊，可我还是不认为自己能对这世界有什么影响。”至目前为止，除了关于神明存亡的话之外，林玖始终保持着平静的心灵，哪怕好奇，也没有因此而失了方寸。
石像遥远的口中再次传来声音，这一次带着点点隐晦的笑意：“你会做到的，不管你相不相信自己。”
“为什么？就因为那虚无缥缈的命运吗？”
“因为你是天选者。”
林玖带着些难以相信的眼神看向石像，仿佛以为这个词是临街家的小孩子从话本小说里念出来的，他有些自嘲说：“我以为神是不会开这种玩笑的，从小在荒芜中长大，也从来没经历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为谋生绞尽脑汁，甚至如果不是遇到好心人，恐怕现在已经成了大漠中的一抔黄土。这就是您所谓的天选者吗？”
女神的声音并未因林玖的质疑而有所起伏，平静地宛若一池湖水：“不如你试着回忆一下，你的第一个记忆从何处开始？”
对此林玖尽管感到不明所以，却仍然尝试着回忆了一下，被层层童年时的记忆碎片掩埋在最深处，那些能够回想起来的尽头。
自己的身前漂浮而出厚厚的一沓画面，这些都是林玖拥有的记忆碎片，从下至上越来越新，而越靠上面的画面越清晰，越往下越模糊。
林玖直接跳过了上面厚重的一摞，朝着底层的部分看去。
一张深层的记忆碎片被掀开，上面描绘的画面，是茫茫的大漠，自己年幼的身影，正在无尽的风沙中挣扎求生。
画面中的人终是难以抵抗澎湃的沙暴，扑通一声跌倒在沙地，只能无力地用手将脏布盖住自己的脑袋，嘴上祈求着神明庇佑。
林玖摇了摇头，于是他跳过了这一张，翻开了更深处的碎片，奇怪的是，这一张画面，很清晰。
这一张里，是一个破落的边塞小镇，镇子的边缘房屋甚至都被卷积的风沙填埋了大半，在唯一有些人气的中央小街，有一家古朴粗糙的酒馆，自己瘦弱的身子正蹲坐在门口，背后勉力拖动着一袋子搜刮来的废料。
门口走来几个喝醉的流浪汉，他们朝着门口小小的自己发出讥笑声，路过时还伸出腿踢翻了背后苦苦拖动的袋子，一件件的废品叮当地洒了一地，那些醉汉站在原地摇晃着酒瓶，不住地咧开嘴大笑。
小林玖憋紧了眼圈中的泪珠，回身爬过去试图将散乱的杂物重新装好，眼见手臂即将触碰到一块铁片，却有一双飞来的靴子将铁片踢飞。
这一次，小林玖没有立刻去捡，他抬起稚嫩的脸，倔强地盯着靴子的主人，那个醉汉瞧见小孩这副表情，像是看见什么乐子一样笑得更欢了。
忽然，小孩子的背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将流浪汉的笑声吞没，无头的尸体歪歪扭扭地跌在地上，一滴血混杂着沙子迸溅到小林玖的脸上。
他收起了惊吓的神色，回头望去，只见在视线的正中心，一个倚靠在吧台后面的男人，正拿着抹布擦拭着手中那柄巨大枪口的火枪，酒馆内吵杂的拾荒者都变得如猫一般安静，就连正欲喝酒的人也半端着酒杯，久久不敢动作。
林玖从恍惚中醒来，他有些留念，却依然翻过了这一页碎片，向下看去。
始终关注着的女神轻轻“咦”了一声，又再度沉寂下去。
再下面，就没有成型的记忆碎片了，但却并没达到最底端。
就在翻过刚刚酒馆的记忆后，下面露出一团模糊的影子，这说明在这之下还留有记忆，但却十分模糊，甚至连具体的碎片都凝结不出。
明明紧紧相连，但与酒馆的记忆相比，下面的部分却犹如天差地别。
林玖有些执着地加大了回忆力度，想要强行将这部分更早的记忆挖掘出来，可一无所获之外，还牵动着自己的脑袋阵阵剧痛，就像有数百根针正在刺向大脑，林玖在原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几乎跌坐在地上。
正在林玖想要放弃的时候，石像脚下亮起一点微光，飞快地跃入林玖的眉心，一时间，林玖感觉自己的灵魂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那种剧痛也被缩减了许多，至少不再如此前那样不可忍受。
于是林玖立即试图翻开记忆，去凝结记忆碎片，当林玖的意识触及那团影子时，几条黝黑的锁链凭空出现，将模糊的记忆紧紧缠绕，并将林玖的意识猛烈地反弹了回来。
虽然没能凝结碎片，可这一次触碰却让林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残缺的画面，它是陌生的，从未在记忆中见过，但奇异的是，它又给林玖带来一股熟悉的感觉。
那是一片幽静深邃的丛林，头顶悬挂着一轮明月，入眼所及之处满是猛烈燃烧，熊熊不息的烈火，火焰从远方而来，却瞬息而至，甚至将林玖的神智都吞没进去，眼中的丛林很快从幽暗的蓝色，变作了汹涌的火红。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悲鸣，声音短促一闪而逝，却如刻刀般紧紧刻印在林玖耳畔，在那之中，林玖感受到了无穷的愤怒和满溢的凄凉。
神智被那道锁链彻底弹开，林玖也就看不到这幅画面的其他内容，眼前恢复了那片洁白的无尽空间。
面前的石像依然伫立着，安宁而寂静，林玖却恍然发现，自己的全身都被汗水浸湿。
“现在你见到了，被深埋起来的过去。”
林玖的双手还在颤抖，他想要控制自己的肌肉，越用力却颤抖地越厉害。
“你带我看到的，那是什么？”林玖有些虚弱地问道。
“是你的记忆。”
“那不可能！”林玖忽然大声喊道：“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过那样的过去！”
女神的声音依然平静：“你也说了，是你不记得，至于其中的真实与否，你应该心知肚明。”
是的，林玖扪心自问，在那团烈火之中，他确实感到格外的熟悉，而这副画面之下还有许多不成形的记忆，他们都被那道锁链阻拦在外，将自己这个记忆的主人阻挡在外。
他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沉默许久之后坦诚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想不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似乎印象中，我的童年最初就是在荒漠中开始。”
“现在看来，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不知怎么被封印了起来。”林玖渐渐恢复了平静，身体也不再流淌汗水，这个空间很奇妙，当林玖的心重归平和时，身上洒过的汗水就消失不见，这里似乎能把林玖的内心直观地具现到表面，刚才的一道道记忆碎片就是如此。
“你会遇到更多的问题，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而且......”女神的声音微微停顿，接着讲道。
“你身上被掩埋着的，可不只是记忆，所以你最需要的不是继续如今这样不温不火的生活，而是响应命运，在命运长河里终会找到你想要的一切。”
这一次，听见与自己长久以来的想法相悖的话之后，林玖却没有再反驳，而是认真地想了想。
“神明大人，我的身上还隐藏着什么？”林玖的语气显得很虔诚，并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一点。
石像忽然闪耀起点点光辉，一团如若实质的光从石像中浮现，女神的声音再次出现，这一次如在心底响起一般，透析着林玖的心灵：“顺从于你的命运，你终会明白一切，现在，我将赐予你一份礼物，一份本就属于你的礼物。”
说着，那团光芒飘荡在林玖面前，最终凝结成一道人影，一位身材辛长的女性形象，几缕飘散的光芒构成一根根丝带，化作她身上的衣服，五官也完全又光芒构成，看不清面容却显得无比圣洁，林玖甚至无法做到抬头直视她的脸。
只有低下头，林玖才觉得精神与身体舒适了一点，女神的光芒伸出手，轻轻点在林玖的额头，触感温暖细腻，饱含着包容万物的力量，一份细小的光晕顺着额间的毛孔渗入，如沐春风，并且倍感亲切。
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变得温暖起来，冥冥之中的某些东西悄然破裂，一声呼唤仿佛穿透了时间与空间，自血脉深处响起，连带着就是林玖全身的血脉都随之沸腾！
层层金光从林玖全身的皮肤之下涌出，将整个身子都包裹了起来，意识深处与血脉中的某个东西在这一刻苏醒，它并没有为林玖带来什么实质的改变，却传递来一股说不清楚的熟悉。
仿佛久别重逢，失去后又再次拥有。
林玖看着自己的身体，皮肤变得温润且透明，之下的根根血管泛着金光清晰可见，一时之间林玖被自己的状况吓了一跳，但来自内心深处的直觉却让他安心，静下心来重新细细感受着血液中的不同。
“这就是属于你的血脉，它沉睡了太久，现在我替你将它唤醒。”女神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现在经历了变化后再次听到，心里的那份熟悉更加强烈。
林玖有些默然，轻声沉吟道：“这是属于我的？可这份血脉，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也认不出它究竟是......”
话说到一半，林玖的身体恢复了原状，不再有光芒闪耀，皮肤也不再透明，不过敏锐的林玖倒是发现自己的皮肤变得更加细腻。
怀中传来阵阵滚烫，摸索出来后发现热量的源头又是那张空白的残页，只不过现在再次看到它，原本空白的部分竟然浮现出道道陌生的文字。
与其说是文字，倒不如叫做符号更加准确，而细致观察过后，发觉这上面的符号与外面回路爆发时的符号异常相似，或许，这两者就是同根同源。
再次抬头后，女神的光芒凝结成的人影已经消散，只剩下石像还在泛着金光，伴随着女神声音的响起，光芒开始朝着林玖扩散。
“你的命运正式开始转动，去努力成为真正的天选者，并且如你手中拥有的那一张一样，寻找剩下的圣器，那是诸神为被选中者赐下的祝福，为了你的命运，为了初生之地的命运，沿着路继续前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