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存和方寸从餐馆出来就分开了。他不想回到装满玻璃和满是烟气的房间里,那里曾经有过温馨,有过快乐,有过他最幸福的时刻。但自从他和李玉婷分手过后,所有的温馨、快乐、幸福都变成了一个人的寂寥。
那里就像一个装满了回忆的盒子,他一个人行走在盒子里,一个人行走在回忆的荒漠里。有好几次,他睁着眼躺在床上,周围漆黑而又安静,他分明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正裹挟着周围的黑暗和寂静不断的往眼睛里冲,他的头脑变得麻木,他的身体好像正被分割成无数个密密麻麻的黑点,然后整个人慢慢消失于茫茫无边的深渊,那个过程,他说不明白,但他感觉,就好像是在不断的迈入死亡,他恐惧、挣扎,开始不断的搜寻记忆,突然整个世界明亮了,就像在一片漆黑的电影院里,放映布上突然出现了画面。有时候,他实在受不了,冲进人群,但他发现只是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盒子里,在这个更大的盒子里,他感受到的是更大的寂寞,然后,他只能乖乖的又回到了自己的小盒子里。
刘志存走进人群,瞬间就被夹杂在陌生人的洪流当中。李玉婷曾对他说过,假如你把马路也当做一条河的话,走在路上面的人就是河里面形形状状的鱼,有的鱼正在拼命游向大海,有的鱼它觅食归来,正往家里赶,而有的鱼就是整天瞎几把乱窜,没事游着玩,你就是那最后那一种,刘志存经常惊讶于她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真是太可爱了。刘志存想象着自己就是一条鱼,在这座城市的水里不断的游动,就像她说的,他真的不知道该游向何处。
人类对水好像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不知不觉刘志存走近了城市里的一条内江,他站在江边,风呼呼的往身上撞,让人觉得清爽而又自由。江的对面是一排还未开发的乡村小居,一字排开,错综有致,沿着江岸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岸边不断有狗吠声传来,让人更觉得烟火气十足。
刘志存记起,他和李玉婷也曾漫步在这条江边,他们在这里踱步,在这里聊天,在这里畅想,在这里嬉戏,在这里欢笑。有一次,李玉婷望着这缓缓流动的江水突然问刘志存说, “这条江不断的流呀流,它最后是流向哪了?”
“长江吧,肯定不是黄河了”刘志存不太确定的回答,
“那长江的水流到哪了”
“长江最后是流向大海。”刘志存确定的对她说。
她听刘志存说完,突然很兴奋的对他说,“那等我们有一天有钱了,我们就可以去买条小船,顺着这条江一直划呀划,就可以划向大海了。”
“理论上是可以”刘志存惊讶于她的古怪想法。
“那我们吃什么呢”刘志存不禁问道。
“我们可以捕鱼呀,反正我们都喜欢吃鱼,偶尔还能捕点虾、螃蟹之类的。”
“我想我们还没到大海就已经饿死了”刘志存笑着说。
“我们要么一起奔赴大海,要么一起沉入江底”李玉婷一脸认真的表情。
刘志存边想边走,人群不断的往他身后倒退。关于李玉婷和他发生的故事,很多他已经记不起来了,有些事情他回忆起来,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而事实是刘志存和李玉婷分手才两个月。有时候他也会想,既然想不起来,那就是不重要的事,既然不重要,那为什么要记得呢,但他却时常因为遗忘而感到难受。
刘志存觉得,对于人类来说,时间也许是从宇宙大爆炸开始,也许是从某个单核生物开始,但于自己本身而言,它是从自身的记忆深处开始。假如过往的某一天,不能够记起,于自身来说,那一天就已经死亡,那一天的时间也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想起来,有无数个日日夜夜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这真的是一件令人高兴不起来的事。我们终究有一天是需要靠回忆去生活,刘志存不知道当一个人没有了回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就像有一天,他站在他奶奶的背后,他看见她花白的头发映着惨白的灯光折射出一种苍凉,那时她已经92岁,老年痴呆症让她除了知道吃饭睡觉,记不起任何事物,刘志存从她身后呆呆的看着她,突然感觉到有一股无穷无尽的悲悯和虚无迸发出来,那一刻他想大叫,他想大哭,他明显感觉到他奶奶的时间已经结束,他也已经从她的生命里完全的消失,包括她自己。
连接江的对岸的是一座浮桥,浮桥是用很多标记着号码的小船连结起来的,小船上面整齐的铺有长的木板,浮桥上远远的看到有人坐在船头钓鱼。刘志存禁不住的往浮桥上走,走在浮桥上,感觉自己就像个放在水面上的瓢,走一步,就好像有人用手按着瓢,一沉一浮,很是有趣。
刘志存坐在浮桥上看人钓鱼,他曾经也酷爱钓鱼,他和刘玉婷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一次钓鱼的时候。他记得,那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显得有点炎热的夏日,那时,他刚上大学一年级,正值暑假在家,他在一条很长很宽的乡村小河边钓鱼,离着村庄不远,他还记得河的两旁胡乱的长着很多大的小的不知名的树木和许多灌类植物,他曾经为了知道这条河的尽头在哪,花过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沿着河边小道走向远处,但当夕阳西下,他还是没有走到它的尽头,他那时觉得那条河就像他的青春是永远没有尽头的。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坐在能透过星星点点阳光的树荫下钓鱼,阳光洒在河面,太阳落入河中,仿佛太阳本来长在水里,照在天上,微风拂过,水里的太阳起着褶皱,四周寂静的如天上的月在走,偶尔一点树叶的莎莎声。
他正聚精会神的看着鱼鳔,仿佛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人间烟火,忘记了自我的存在。他并没留意李玉婷慢慢的走近,认识了很久以后,有一天,刘玉婷对他说,她第一次看到刘志存时,她是去亲戚家做客,她被河的景色吸引,一个人在河道漫步。她看见刘志存,他当时嘴里咬着根新翠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不断的上下摆动,他静静的望着湖面,一动不动,她本不想打扰,但又忍不住的故意发出很大的脚步声。刘志存终究还是抬起了头,微张着嘴,眼巴巴的看了她一眼,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那时他还没戴眼镜,眼睛不大,瘦瘦的脸庞,单看任何一个五官都不好看,但凑在一起,却又能显出几分俊气,最好看的就是他的眉毛,浓粗的恰当好处,平添了几分英气,她禁不住想,假如那是个远古的母系社会,她就要用很粗的木棍往他头上敲,打晕了,拖回家做妾。
刘志存听完哈哈大笑。刘志存对她说,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还留着短发,穿着一件花格子短衫,一件深蓝牛仔裤,显得落落大方,个头中上,皮肤很白,白的透亮,瓜子脸带点婴儿肥,圆溜溜的眼睛,睁的很大。刘志存曾开玩笑跟她说,一白遮百丑,一胖毁所有当时用在他第一次见李玉婷的时候真是恰如其分,她笑着掐刘志存腰身上的嫩肉,疼。李玉婷当时也是刚上大学。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大概如此,在一个寂静的大自然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不期而遇,总是能让人浮想出动人而又喜人的画面,事实上也是如此。李玉婷蹲在旁边看刘志存钓鱼,刘志存看她无聊,教她挂饵抛竿,两个对未来充满美好期待的年轻人就这样慢慢靠在了一起,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那个暑假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开心的日子,紧接着,他们就迎来了大学四年的异地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