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受驴惊吓,神志大大清醒,一阵清凉的风吹过,使力翻身仰躺过来,手先伸进怀里抓住剪刀手把。
喘息顺畅了,凉气灌进鼻孔,又灌入肺腑,女子清醒过来,才回过劲这是躺在沟边道旁的大树下。
女子头重乏力,勉着劲支身坐起,稳了好一会才感到回蓄了一些气力,慢慢爬了起来。极度的疲乏困倦沉重压伐着女子的每一寸肌体,甚愿就此躺倒在大树的荫凉下沉沉睡去,再不要醒来……
风摇着树枝,呜呜地催促她:“娘还在家等着你!”
女子蹭身背靠住树干,后脑勺沉重地磕在裂壑深深的树身上,闭起眼睛喊娘。她反手抱住树干,大树硬韧的死皮被她纤细瘦弱的指头抠下来一块,折翻了她的指甲。指上的疼痛使她僵硬的眼皮张开,她擎起头,揉了一会右眼,看到麦田上空热力蒸腾,像透明的蒸气,远处树下的人影模糊晃动,如在蒸笼里。
那秃顶庄稼人和驴子已经看不见,女子缓过劲,爬起来收拢树枝,把折取的干芦苇和干蒲用背行囊的布绳子与树枝捆在一起,背起来往回走。
那庄稼汉在一家老小哭嚎声中,双手抱握铡把,身躯猛地向上弹直,倾力贯臂,双脚离地,全身的重量和劲力凝聚于黑铁铡片上、那一道弧弯寒亮的白刃……那时女子正背负柴草来到村口,一路上那庄稼人的鞭声不断在耳畔回响……分明听到那鞭声不遗余力、鞭梢着实抽击驴身时发出的噗嚓声,女子听出驴子痛苦恐惧的哀嚎,就越发惧怕那人,想象着那人恶相狰狞,瞪着一双可怕的红眼,咬牙扬鞭……身子止不住一阵阵发冷,忽然好担心驴子,会不会被那人打死……
女子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她皱眉摇头,忽觉口渴难耐,就下到村边傍路的小坑塘喝水。
小坑塘在路的左边,塘一角通连着麦田一条干涸的灌渠,塘里水量很少,只有一片水草丰茂的塘心有水。像一个塘中塘。塘形如一只巨大而不规则的坐落地面以下的大勺,因为干旱,勺底龟裂发白,硬得像死畜的骨头。塘心如同勺底一个不规则的破洞,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水族之地。
昨日,女子牵着娘的手入村之先,就是下到这塘里喝了一肚子水。塘水似清还浑,半凉不温,女子跪在水塘边、昨天娘跪的地方,单手掬水喝。急喝了一阵,又掬水扑脸。
一群半透明的肿眼小鱼秧受到惊吓,旋出一片无声的水波,从女子脸前的明水处霰散出一片银花,飞矢般射入簇围着明水的拥挤不堪的马蹄草和刺菱草丛里去了……。那密集的水草,是鱼儿们隐身之所,也是它们日渐狭缩的生存空间。
也许,如果这小小塘心等不到雨季到来之先干涸了,这密集的水中森林,或便是它们最后的家园。
女子望着小鱼秧们逃去的方向,片刻出神。女子不知道它们各自隐身在何处?还是仍聚在一处极隐密的避难所?如若它们也有家,是不是各自逃回家里去了?它们的家,可有我的家残破吗?一定不会倒塌吧,它们的家都在水里,怎么会倒塌呢?它们会挨饿吗?水里好像什么吃的也没有,只有水草和水,它们吃什么呢……?
女子嘴里缠绵着淡淡的淤泥和水族的味道。可是昨天,娘明明品出这水中满含着故乡的甘甜,娘的肚子里明明咣噹着深沉的故乡的思恋。
女子明明记得,昨天这水,充满了故乡的亲切与恩慈的滋味。
昨日这水,曾在那一时刻,凝做女子眼中复杂而激动的光芒。
翠绿的马蹄草簇拥着挤出水面,争先恐后顶出一杆杆高低不齐的鲜黄的、淡紫的花穗。斑斓的蟌豆娘悬停在那些花穗的上空,像一截截蓝斑斑的细草梗。女子看不见它们吊垂在胸腹下的细如发丝的节肢,只借着日光的反射看到它们透明的薄翼扇动着淡淡的彩光;它们的翅膀扇动,又好像不是在扇动,而更像气流微拂下产生的细小翼波。
那些细小的生命仿佛悬浮在那些花穗的头顶,不时闪动着它们悬停的位置,落上花芯和蕊头、或马蹄草的叶片上,翕合了翅膀,就与那处水草长成一体。
女子定定看那些自由飞落的蟌豆娘,就羡慕它们,以为它们的生命中不会有恐惧,不会在长夜中失眠忧虑,不会为明天愁苦灰心,……至少它们应该不会经历羞耻和饥饿吧?一定不会的……
喝了一肚子水,女子回复了些气力。肚子更饿了。
当女子把柴卸下肩头,娘正嘴里念叨着什么,剥出最后一颗青粒揿到嘴里,扁扁嘴咽下,对女子说:“我儿,热毁了吧”
女子想说不热,但她对娘撒娇说:“嗯”。
娘动动像两张老皱皮一样的薄薄的嘴唇,没有话。
女子想问娘饿不,她知道娘饿,心里疼得慌,问不出口,就不声不响抱起那只破罐子去村子里街旁的水井打水。
井在村子中央,掘于一片特辟的平地里,没有筑围井沿,就平地一口井眼。井眼径不及半丈,井口四方,由四块长方青石板拼成,灰蓝色厚方砖砌圈的井壁深圆,附生一层厚厚的、灰绿的青苔;挂壁而生的几棵毛蔓菁幠贴着绿壁,根系牢牢扎入砖缝。
干旱使水面下降,水面距地面已近两丈,像一面深入地底的大圆镜。
蜉蝣在水面胡乱滑翔,水面下的孑孓翻转弹动着不计其数。一只绿脊白腹的蛤蟆游巡着圈壁,一圈又一圈。
井口一旁摆放着一方房角石般大小的青石块,青石一角打有一个耳洞,井绳一端拴在耳洞上,另一端拴着一只木桶,木桶口沿下方的外壁因为长年倒水磕磨出沟槽,绳结两侧的桶把在无数次的握持下磨细了,比绳结束住的中段细很多,也光滑很多。
女子头重脚轻,身子发虚,离井口还有十几步远就不敢再往前走了。她放下水罐,四下看了看,没有人,就跪爬过去,如是一只四脚而行的生灵。
女子爬到井边四五步远,贴伏下身子,蠕动着靠近井口。
热烫的地面熥着女子的胸腹,使女子一阵阵心悸,脸上不断泛出鸡皮疙瘩。当井底圆圆的水面呈现眼前,扑面一阵凉意!深深的水面小得像女子的小锅,水面与地面的落差令她一阵眩晕。女子下意识向后缩身,忽然生出会一头栽下去的错觉。
水面一个女子,井口一个女子;互相对视着,看到彼此明亮的眼睛……看到彼此明亮的眼睛里面的自己……看到彼此明亮的眼睛里面的自己明亮的眼睛里面的女子……看到彼此眼睛里面……好多好多的女子……渐小渐远,重重叠叠,仿佛有无限多的女子的世界,无穷无尽地、重复不断地展现……
蜉蝣闪过,水面女子的面容荡漾不清,又在复于平静的平镜中清晰……井中的女子头枕着蓝天,井口女子一时想:那井底女子的身后,便是另一个世界吧?
——一个令井口女子一直向往着的世界……
……那里没有饥饿,没有病痛,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死亡……那个世界里,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井中的女子啊,你千万不要到我的世界里来,千万不要来……”井口的女子以为井底的女子会不会也向往这边的世界,就无声求劝井底的女子。
好想一头栽下去,投身井底的水面下、但也许是水面上的另一个世界……女子激灵灵浑身一麻,快快地退爬向后,心噗咚噗咚狂跳!一阵阵后怕不已!
女子手搭井旁青石,强稳心神,一稳再稳……
青石被太阳晒得发烫,手臂上的烫热顺着女子细弱的胳膊传导进意识里,才使她忽然醒觉她来此的目的。
井绳盘旋整齐,顺圈摞放在青石上。绳为两段接结为一,应该是原来的绳子够不到水面,又接续一段。木桶入手有些沉重,当女子把木桶推进井口,那桶就脱手,自己掉落下去。绳圈在女子手中一圈圈快速弹出,磨手生疼。女子听见噗通一声,桶底礅在了水面上。再蠕动到井口,见一只蛙惊恐地往井壁上跳爬,蛙的背部像井壁一样深绿,如同从井壁上撕下的一块,水面却像凝胶一般黏着着它的后腿。
余悸难平的女子只敢向井里探进右臂,脑子里始终萦绕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幻觉:有一个人正无声无息站在她的脚旁,随时就会抓住她的双脚,一下把她掀翻进井里。
女子害怕,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并没有人。
她摇那井绳,水桶左摆右晃总舀不进水;女子后力不继时,那桶却慢慢侧翻,水面淹过桶沿灌进桶里,桶满了。
水桶的口沿露出水面,像井中一个带有提把的木圈,女子试着拉紧绳子,那桶就游向井壁。女子不敢用两只手去拉井绳,怕被坠下去。她吃力提拉手上的绳子,桶口上浮二指,又落回去,再提,又上浮二指,再落回去。
女子反复提拉,木桶上下起浮……
女子不得不悲哀地接受如此一个现实:她根本不可能把桶拉出水面,她更深刻地意识到,即便是空桶她也拉不上来。
那蛙还在惊恐中,白肚皮快速鼓动着,却不鸣叫,一蹿一蹿巡着井壁寻找出路。女子感到那两只突出的小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紧盯着她,恐惧着她,无论它是背对着她还是面对着她。她对那小东西感到很抱歉,对它说她无意伤害它,她只是想打水。她很难过没办法把它救上来,又想,也许这井就是它的家吧?雨季里,大雨把井下满了,它就可以出来了吧?在井里的日子,它该吃什么呢?会像她和娘一样忍饥挨饿吗?……
女子不得不放弃打水,她也很抱歉不能把桶复归原位。
她松开井绳,向后退爬,又有凉风吹入裤缝,带给她一阵羞耻。
当女子抱着那只破水罐下到村外的小水塘,成群飞翔在明水上层的小鱼秧们又急打着旋儿逃回它们的森林家园,那些蟌豆娘还悬浮在马蹄草的花穗上空,或是与马蹄草长在一起。
女子想:它们,可还是它们吗?那些小鱼秧、那些细豆娘……
一群蓝燕飞来,低掠在水塘上空,剪尾盘旋而下,扎入马蹄草间,扑翅撩水,沾湿了身子,又抖动羽毛跳身飞离……
女子看着空中恣意飞翔的蓝燕,就羡慕它们;它们翻飞追逐,无忧无虑,不为麦穗而苦……
水倒进锅里,女子从一堆破烂中翻出一柄黑黑的木把铁勺,勺头磨损,像大半块月亮。她从锅里舀水给娘喝,惊见一只小鱼秧在水里游,赶紧细看勺里的水。
还好只那一只,女子心里庆幸,一边喂娘喝水,就想:这小东西是不是傻了啊?为何它们都吓跑了,你不跑?喝到娘的肚子里你可就……
女子忽然怯怯地看娘一眼,自己一时粗心,万一把那鲜活的小鱼儿喂到娘的嘴里……,想想小鱼秧在娘嘴里惊惶蹦跳,一阵后怕,慌忙又细细确认一遍勺子里的水,才送到娘的嘴边。
娘喝了水,就坐在锅前。女子再去打水时,小心把那只柳芽儿大的小鱼秧舀进水罐里,给它加了一勺水,再把它带回水塘。
有人看到女子,有人遇上她,有男有女,目光里各种心思,只是没有人与她说话。有人意欲尾随,那人看到女子手里的剪刀,就却住了脚步。
女子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村子里男人多,女人少!
女子小心打水,仔细察看,确定罐中没有小鱼秧,或别的什么,这才放心离去。
终于,女子筋疲力尽跌坐在锅前准备击镰生火时,太阳已经掉进西邻家破院里那棵大梧桐树冠里面去了。
太阳的热力减弱,在梧桐树的圆叶和枝隙分割下支离破碎,散落在女子身上和脸上、散落在锅上和水里、散落在娘的身上和脸上。
半个院子一片斑驳陆离的花影,花影爬到女子的脸上,爬到娘的脸上,娘的脸就像光与暗拼合成的影像。女儿长久看着娘的脸,觉得娘就像一个虚影,就出声唤了一声娘。
娘说:“看着火!”
女子撇撇嘴,专心烧火。
金黄的新麦粒,搓出一小捧,窝在深水下的锅底。
女子从娘手里接过那七穗蚂蚱,一穗一穗仔细燎在火里。
蚂蚱受烈火燎烤挣扎,细肢末端和翅膀就被燎没了。女子每每火燎蚂蚱,心里不是滋味,她很惭愧,也很抱歉,看清自己的心如此坚硬残忍,就厌恶自己。她想,如果我是一只蚂蚱,被人串在草梗燎烤,我会恨那个人吗……?
女子曾试着把手伸进锅底,火焰探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手指,手就痛缩回去。女子深切想象身在火中的滋味,深深畏惧想像中的感受……蚂蚱一定痛不欲生,那般无助绝望,可为何它们的痛苦那般遥远,教女子感受不到,仿佛并不存在呢?
蚂蚱的后腿和头扎嘴,女子摘下来吃了,就把燎香了的蚂蚱填进娘的嘴里。
娘吃了一串就不愿吃了,她看女儿急得要哭,就犟着又吃了一串,再就不愿张嘴。
女儿身上,摸哪儿都是骨头,娘的心,是肉长的,会疼……
女儿就着两眶泪水吃下余剩的蚂蚱。又从破衣烂套里翻出两只粗瓷碗,一只完好,一只豁了口,一道裂纹顺着豁口的底端一直延伸到碗底——是她们沿路乞讨用的讨饭碗。她们用它们讨得好多人家的稀粥……有人给一勺,有人给大半碗,偶尔遇上家境好些的好心人家会一人给她们舀一碗不稀不稠的粟米粥。女儿的碗,粥面从来不会溢过那块三角豁口的底角。
娘从来也不知道,女儿的碗有个豁口。
但是,娘从来就知道……
干朽的柳枝在锅底燃烧,看不出是火在烧着它们,还是火从它们里面发出来,偶尔噼啪几声爆响。黑烟围锅上腾,火焰扑着锅底,似乎想要把黑锅托起,锅却纹丝不动。
水在锅中滚沸,麦粒在沸水中翻滚,膨胀发白。女子撧断干枝续到锅底,一边清理包袱里的野菜,摘去枯叶,抖掉杂质,在水罐里简略淘弄一下,堆在铺展的破布上准备着焯水。
那七颗蛋,在破布上一字排开,等待下锅,像行星运行中的七星连珠,又像七颗坠落的星陨;是留着夜饥时吃的,这样,女儿和娘的夜,便不会太漫长……
娘披着太阳与梧桐树共同制造的光影,坐在一块女儿为她搬做坐凳的墙基石上发呆,火的热力和锅里的热气扑到娘的脸上,
娘闻到锅中的麦香;
娘闻到爆裂的柳枝的陈香;
娘闻到柴心里虫卵的熟香;
娘闻到汗污酸馊气遮掩下女儿的香味;
娘闻到满院子的腐败和腐朽气;
娘闻到阵风裹挟着麦田收获季的气息;
娘闻到村外水塘的水族气息;
娘没有闻到村子里记忆中的气息,娘感受不到记忆中、曾经的熟悉……
女儿怕娘坐得累,对娘说:“娘,我扶你回屋躺着吧,好了我端过去”
娘摇了摇头,愿意在锅前陪着她。
女儿看着娘,安心烧火。
火候到了,女子捞出一粒尝了,已经软糯了些,娘可以吃了。
就捞出煮胖了的麦子,篦去水,盛在娘的碗里——竟有一平碗;晾温了,端在娘的面前。
女儿想要亲手喂给娘吃,对娘说:“娘,张嘴”
娘没张嘴,把碗接过来,放在膝上,摸到碗里的胖麦粒,对女儿说:“我儿,你吃这一碗”
女儿说:“我再盛”
娘就听见女儿的勺子刮得锅沿嚓嚓响。
那勺子,像刮在娘的心上。
娘唤女儿说:“我儿,到娘跟前来吃”,女儿就过来蹲在娘的面前。
娘说:“娘吃你那碗多的”
女儿不动,泪汪汪唤了一声娘。
娘枯槁的手伸过去,摸到女儿削瘦的脸颊,女儿脸上的水就沾湿了娘微颤着的拇指。娘摸到女儿的肩骨,顺着女儿松阔的袖子摸下去,就摸到到女儿捧在膝上的那只碗。
娘那如竹节般的中指搭在碗沿的豁口上,指尖没有触到碗里的麦粒。
女儿碗上的豁口,就像娘心上的豁口……
娘说:“娘不喜吃麦,娘喜吃兔酸子!”
女儿就想到一句顺口溜,流着泪笑话娘:“兔酸子,酸兔子,老嬷嬷吃了尿裤子!”
这时,一阵微小的旋风吹过,耳听有细微的喀嚓声从屋里发出。女儿和娘转头看屋,那喀嚓声响得急了,又大起来,忽然就轰嗵一声。
屋顶坍落,屋墙倒塌,
脚下一阵剧烈摇晃!轰轰嗵嗵!
一股尘风迎面扑来。
屋塌了,向内倒塌,且倒塌得很大,没有一面墙是站着的……
透过废墟上腾的扬尘,女儿看到村外远处的打麦场。牛和驴歇了工,村人们在拾掇麦场。有庄稼汉在扬场,女子看到那人把麦子扬到空中,扬进了塌屋的尘烟里,白糠被风带偏,只是没看到麦子落在了哪里。
女儿定定看着废墟尘埃落定,心里充满无限感激。
娘把碗放在一旁,展开双臂,女儿就搁下碗跪伏到娘的膝上。
娘抚摸着女儿枯黄的头发,怔望着那遥远的打谷场,笑着说:“娘还喜吃荠菜!”
女儿的眼泪流在娘的大腿上。
女儿知道,知道娘的心……
娘还喜吃马马菜!
娘还喜吃泥胡子!
娘还喜吃野苋子!
娘还喜吃米米蒿!
娘还喜吃苦苦菜!
娘,不喜吃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