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道旁的梧桐树也开始长出新绿的叶片。
净砂的伤势在细心照料下,终于完全恢复。
对于师父的突然到来,她有些惊讶。
不过在她康复之后,师父只丢下几句话就离开了。
『我在山上算得你近日有大难,所以下山来看看你,既然没事,我也放心了。』
『我最近有些事情,可能会在这个城市逗留一些时日,不要来打扰我。』
『过几天,或许为师会有事情要你处理,到时候给你寄信。你别留我,我一个人比较自在一些,你身边有加穆,我也放心。』
她记得,师父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加穆,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冰冷,没有一点感情。
师父怎么会这样看加穆呢?
『黄金手镯是保平安的法器,你好好戴着,别取下来。这也是为师能给你的最后一点东西了,你一切好自为之。』
说完,师父就走了,一袭藏青唐装,一个半旧藤箱,头也不回地出门。
她在楼上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对于这个严厉的师父,她一向是惧多于爱,即使现在看到他,本能的选择还是惧怕。
可是这样的师父,却将自己的宝贝毫不吝啬地留给她,得知她会有难,放弃自己隐居山林的志向,再次入世救她。
“加穆……”她突然喃喃开口,唇上有一抹羞涩如同小丫头的笑,“其实……我觉得,师父很像我的父亲呢。虽然我不知道真正有父母是怎么样的感觉,可是差不多也就是这种温暖安静的心情了吧……”
加穆正在和PS2游戏里的终极BOSS干架,专心极了,听了她的话,头也不回随口应道:“是啊是啊,真好,他能有你这个女儿,也是他的福气吧……”
净砂瞪向他,却见他一双手忙得不可开交,显然没工夫听她说感叹。
她没说话,走过去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小说,专心看了起来。
或许是受伤没有回白垩时代的原因,这一个月都没有什么任务接手。
开始还觉得悠闲,慢慢地,便开始无聊了。
或许她只适合天天在外奔波吧,没有安闲享福的命。
手里的小说正看到精彩处,却听加穆连连大叫起来,手舞足蹈。
“哎呀哎呀!就差一点点了!靠,什么破游戏!不玩了!”
他把手柄砸在地毯上,孩子气地关上电视,躺在地板上仰头看天花板。
她才不理这个狐狸男,继续看小说,头也不抬。
半晌,忽觉腿上多了一只色爪子,暧昧地抚来抚去,耳边就听加穆在那里撒娇似的说道:“净砂老婆,你言而无信,欺骗小生我的感情……”
她头上立出数道黑线,无奈地合上书。
基本上,只要加穆一开始喊无聊,她就绝对别想安静地看书了。
“你又埋怨什么?我骗你什么了?”
她瞪着他,一把将那只狼爪丢出去。
加穆继续爬,半个身子赖在她膝盖上,扭麻花似的。
“我的灯影牛肉呢?你一个月前就在饕餮面前和我约定好了,酬劳拿到之后就请我去希尔顿,你现在是不是想赖帐啊?”
她愣了一下,这才突然想到,自己的确欠他一顿好饭菜,她几乎把这事忘了,如果他今天不提的话。
“等下打个电话给澄砂,让她今天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出去吃。”
说着,她又拿起书,打算继续看。
书落入狼爪里,无辜被丢去了角落。
加穆忽然站起来,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净砂,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报答呢?”
他轻声说着,再也没有浪荡的模样,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爱怜无比。
她有些惊讶,这只狐狸男今天怎么了?突然变得这么感性,吃错药了?
他的手慢慢滑到她后背的已经痊愈的伤口上,停在那里,然后轻轻按上去。
说他不感动,那是骗人的。
以前愿意为他死的人也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像她这样豁出了命来保护他。
他的胳膊上,到今天似乎还残留着她鲜血的灼热,那股炽热一直烙进灵魂深处,再也忘不了。
她对他,实在是……非常好的。
他都知道的,她嘴巴硬,不会说软话,脸上的表情也很冷酷,很不讨喜。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毫不犹豫地可以为他去死,即使嘴巴上不让,却什么事都顺着他,宠着他。
为什么呢?妖之果偏偏在她身上,如果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哪怕要他放弃之前的一切,也宁愿成为一个同样平凡的男人一辈子和她相守。
生平第一次,他这样痛恨世间的一切。
“以后,别对我这么好了,拜托。”
他低声说着,哪怕心里再痛苦,也不会在表面泄露出一点。
净砂摸了摸他的额头,奇道:“你没发烧啊,在说什么胡话?谁对你好了?快给我洗碗去!从昨天晚上赖到现在,以为你耍乖我就会不计较吗?!”
他有些失笑,将她放了开来,低头看了她一会。
“你要再这么宠我,我可要霸王硬上弓了!”
他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然后嘻嘻笑着躲开她恼羞成怒的巴掌,窜去厨房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哗啦哗啦开水洗碗。
“死色狼……”
她喃喃念着,恼怒的神情渐渐消失,演变成甜美的笑。
可以一直这样维持吗?这种小小的幸福。
一个人要独自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很容易陷入孤独的旋涡里出不来。
所以,男女才会结合,所以,人们要群居。
她,是不是已经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了呢?
每一次出完任务回家,想到那个小小的屋子里有心爱之人等着她,里面充满他的气味,她就会有一种洗尽疲劳的温馨感。
幸福,或许就是这种平淡又恒久的感觉吧……
她还要渴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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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诺的灯影牛肉刚吃完没一个星期,家里收到一封信。
信封是很古老的油纸,上面毛笔龙飞凤舞地写着收信人姓名和地址,最后的落款是一个“王”字。墨香四溢,显然是上等的墨汁。
信是澄砂先收到的,她立即就看出那是师父的笔迹,动也不敢动,晚上净砂和加穆回来之后,直接交给了他们。
净砂抖开信纸,那是很古老的名贵宣纸,专门用来写信的。
师父似乎对现代的事物接受能力不高。
信纸上竖着写了几句话。
『兹有XX市郊区梦兰村,村中常发生失踪案件,疑为妖物作祟。你与加穆二人速去解决,三日内到达。为师有要事在身,无法前往,谨慎谨慎!』
“梦兰村?不会吧,是乡下?”
加穆往嘴巴里塞着小番茄,将信从头看了一遍,无聊地丢在一边。
净砂将信拿过来,轻道:“乡下妖物更多一些,毕竟那里清净。如果是有人失踪,或许又是一个会吃人的妖物了。”
加穆哼了一声,“连酬劳也不说,难道要干白工?我可不认为老头子会给我们什么丰厚的酬劳!”
“加穆!”
净砂皱眉,他说话越来越没上没下了!怎么能这样对师父不敬?!
他耸耸肩膀,“好好,我听你的,谁让你是我心爱的老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既然师父的意思是希望我们早点去,明天就出发吧。那里是小地方,没有飞机,只好坐火车,一个晚上应该就可以到了。”
伤势复原之后,这是第一个任务,又是师父直接委托过来的,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加穆瞥一眼她踌躇满志的模样,没有说话。
那个老头子,终于开始主动出击了吗?
他的心肠真是出乎意料地冷硬,真要这样毁了她么……?
他静静看着净砂,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半晌,他突然开口,“净砂,你还是别……”
话没说完。
“你说什么?”
她回头看他,“别什么?”
他摇头,“不,没什么。早点休息吧,我们一早就要出发。”
别再做任何任务了……这话,他没能说出口。
他从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
梦兰村位置偏南,说是村,其实是一个小镇。
火车在站台停了几分钟,终于开了门。
加穆揉着脖子嘴里不停埋怨着火车不舒服,脖子落枕之类的,絮絮叨叨领着净砂下了车。
月台上站满了人,都是来接朋友和亲人的,其中有几个人手里高高举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欢迎天净砂小姐和加穆先生”几个醒目大字。
净砂和加穆对看了一眼,他们实在是没想到还会有人来接风。
走过去,和其中一位面目慈善的大婶报了身份,她用一种热情却怀疑的眼神看他们,似乎不太相信他们这种看上去纤细柔弱的都市人是厉害的法师。
从接风的几个村民口中,他们了解了一些关于失踪的情况。
其实,梦兰村只是一个由几个大姓组成的村庄,人数并不是很多,所以一旦少了什么人,立即就能被人发觉。
出事的是“秦”这个大姓。
最早失踪时间发生在四十年前,秦姓本家的老二结婚一年,老婆刚生下两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没几天,这对夫妻就突然失踪。
秦家的老人们为了找他们,几乎花了无数的精力和时间,可是那两人就好象消失在人间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
之后过了十五年,那对留下的孤儿也成长为英挺少年,不幸的是,他们也在某一天突然失踪,下落不明,依然是到处找不到。
他们也想过报警,但是迷信的老人却认为这是得罪了大仙的后果,坚决不允许。
搜索无果,只得放弃。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结。
秦家好容易过了二十五年的平安日子,却在前两天,秦姓分家新出生的一对龙凤胎也失踪了!
他们还是只有三个月大的孩子啊!
这个事件让全村的人都开始惊恐,生怕这种厄运哪天会降临到自己姓氏上。
老人们都说秦家一定是以前造了什么孽,所以注定无法安生,一时间,人人自惶,更不用说秦家的那一大帮家族该如何惶恐了。
净砂听完这段恐怖的失踪历史,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你们,为什么不考虑报警?这种失踪案件,说不定是贩卖人口的集团暗中干的事情,怎么那么确定就是妖灵作祟?”
一个满脸皱纹的大叔叹道:“怎么没想过报警!可是秦家的人自己不愿意报啊,特别是本家的那位老太爷,死活不给报警,只说是惹了妖魔,一天到晚嚷嚷着叫法师来除妖。”
大婶接口道:“是啊,不瞒你们说,我们这几年前前后后不知道请了多少法师,结果什么妖也没除了,该失踪照样失踪。前两天还有人说的更玄,说在钉子山后面看到了之前失踪的那对兄弟呢!当然没人相信。”
净砂看了一眼加穆,他摇了摇头,表示没头绪。
她轻道:“既然如此,这个任务我们接手了。这里是我们的合同,请在上面签名,无论成功与否,订金十万不退还,酬劳等任务完结再算。”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式两份的合同,递了过去。
接风的大房车很快驶入秦姓村庄。
这里是典型的乡下,青瓦白墙,屋前还有池塘,屋后有水井和猪圈。
只是,没什么生气,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家家都紧锁着门。
下了车,净砂立即感觉到空气里不同寻常的异动。
这种感觉……莫非是妖?是妖气!虽然不甚厉害,却也清晰可感。
原来真是妖魔作祟!
她感觉加穆拉了她一下,急忙回头。
加穆低头在她耳边轻道:“妖气传不了这么远,看样子,妖魔就在村子里。你能看出源头在什么地方吗?”
她没有回答,慢慢捏着手指算起来。
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她念遍了五行,却抓不准妖魔的方位和属性。
莫非,不是天生的妖魔吗?
天地间妖魔从五行而生,逃不出金木水火土这个圈子。
可是,她却找不到这只妖魔的属性,那种怪异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吱呀”一声,不远处,一个屋子开了门。
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提着水桶从门里面走了出来,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旁边站着的这么多人,径自往水井旁走去。
“那是秦姓本家的一个寡妇,听说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丈夫,一个人艰辛活到现在。我们时常接济她,但这个老太太脾气太古怪,完全没办法和她说通话。可怜,年纪这么大了,连个儿孙也没有,我们都看不下去呢!”
大婶怜悯地说着,急忙走过去要帮忙。
净砂和加穆也跟着走了过去。
不对,有什么事情不对……
净砂微微眯起眼睛,暗暗心惊。
她应该不会算错……难道说……
那个佝偻的老太忽然抬眼望她,目光里充满一种歇斯底里的笑意,却又冷冽如冰。
那是……疯子才有的眼神……
净砂没有停下脚步,慢慢走到她面前,直直与她对望。
“原来是你,终于捉到了。”
她低声说着,将老太手里的水桶接过去丢在地上。
老太太怔怔地看着她,嘴角开始颤抖起来。
半晌,她忽然笑了。
“厉害,你是第一个这么快认出我来的人。可是,你想收我,还早了一点。”
她这样说着,原本佝偻的背忽然挺直,目光灼灼地看着净砂。
“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你收不了我的。”
她笑,原先盘在脑后的发髻突然散了开来,花白的头发瞬间变白。
白发如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