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未以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
梦里的他在一片田野里,四周都是美丽的油菜花,蝴蝶争相飞舞,远处一个女孩冲他摆手:“未以哥哥,给我抓蝴蝶啊。”
未以哥哥,未以哥哥。
“那个蝴蝶是蓝色的,那个蝴蝶是粉色的,我都要!” 女孩几乎应接不暇,手舞足蹈地指挥着他扑蝴蝶。
远处青山,若是有湖,渔歌就会载着小舟响起。
忽然,一切都变了。女孩“啊”地一声,再也寻不到踪影,任凭他怎样呼喊,在广袤的田野上,却只是他的回声显得突兀。
她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一点征兆,世界全部倒塌。
“做噩梦了吗?” 袁雉抓未以的手,神色担忧地为他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已经整整三天了,他只靠着注射葡萄糖来维持营养,身体也日渐瘦削。
袁雉虽然心急,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有时会把画板带到病房里,为他画床前花瓶里的向日葵;有时也会跟着耳机里的音乐轻轻哼几首歌给他听,尽管自己五音不全,不是唱歌的料。
“你会不会忽然地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挥手寒暄,和你坐着聊聊天 ......”
袁雉向公司请了长假,隔三差五去附近的水果店买未以最爱的香梨,放在窗口,散发出的清新果香飘满整个病房。每当夜幕降临就握住他的手,睡在床边也依旧睡得熟。担心未以在床上躺太长时间会关节痛,她又特地找了老中医学了几手按摩的手艺,空闲的时候就帮他揉两下子。
梦中袅袅的炊烟笼罩着村庄院落,米香飘过大街小巷。村外的垂柳和未下完的棋,洒满黄昏的暮光。未以拿着风筝追着那个女孩,眼神里全是宠溺。
“未以哥哥,你要是抓到我,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女孩欢笑着逃窜在巷子里。
“说好了?” 他加快了步伐。
“说——好——了!” 女孩冲他扮了个鬼脸,没想到却被他环抱在怀里。
“可不许反悔。” 未以吻了吻她的嘴角,“我要你,一辈子都陪在我身边。”
背朝夕阳西下,手中的风筝也掉落在地上。
“那,好吧。” 女孩轻轻地笑着,揽住他的脖颈,“你也不许反悔喔。”
“一辈子都不会。” 之后便紧紧相拥。
袁雉下楼买了早餐,豆浆香气袅袅,还有玫瑰饼的花香四溢。她把豆浆倒进碗里,小心舀一勺送到未以嘴边。
可惜他没有反应。
袁雉疲惫地笑了笑,凑到他脸前:“你要是喝一口,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那,两个好不好?”
“三个吧。”
......
袁雉只好默默地吃完早餐,配合护士查完房,仔细地端详他。
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
她终于体会到等待的煎熬,没有一点方向,始终坚持着,一点一点消磨掉耐心。
可是既然决定了,就一定要坚持到底。
闻着百花香,听着鸟私语,时间如流水潺潺,我不觉寂寞。有你在,就是我最大的欢乐。
走廊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谢依兰推开病房的门,她尽管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有些震耳:“袁雉啊,林沐已经被警察抓住了!”
“真的?” 袁雉面露欣喜,抓住未以的手,“听到了没,未以?”
“可是 ......” 依兰迟疑,“他说要见见你,才会把事情经过全部交代出来。”
袁雉怔住。
她好不容易选择忘记那天的事,可是他却要自己拼命记起。
就像好不容易重见天日,转眼又要被拉入无边的黑暗。
可是她不怕。
因为黑暗之中,还有未以蜷缩在墙角,她必须用自己的力量,为他点亮温暖的光。
“我去。” 袁雉眼神坚定,“所有的事情,都应该有个了结了。”
“袁雉。” 依兰欣慰地笑笑,“我真的很开心,你能放下从前的事,坦然地去享受未来。”
半个小时后,袁雉打车抵达公安局。
探视区声音嘈杂,哭声,喊声,打斗声,喝止声,让人感觉这里阴森森的,与外面的世界大相径庭。袁雉隔着玻璃,看见林沐被两个警察带出来。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神气,可是狡诈阴险却毕露无遗。
几天不见,他的脸上有明显的淤青,大概是被其他犯人殴打留下的,可是袁雉却觉得,他所受的一切还不够。
去死才好呢,她竟有了这般恶毒的想法。
林沐被警察压到凳子上,呵一声:“坐好了!” 他才收敛了刚刚嚣张的气焰,一脸傲慢地拿起听筒:“你来了呀。”
袁雉轻笑一声:“几天不见,别来无恙呢。”
“是啊,我还以为你憔悴了许多呢,没想到一见还是满面容光,看来钟未以那小子命大,没死。”
林沐的脸贴近玻璃:“早知道当时就该一刀弄死他的。”
“你!” 袁雉克制住怒意,“你找我来,不会只是想要给我说这些吧?”
“得亏你还是个聪明人。” 林沐勾勾嘴角,“等明天你就知道了。”
袁雉厌恶地白了他一眼:“你别想耍花招,否则我一定饶不了你的。”
“袁雉,你总是这句话,可是现在我还是好好地活着么。也许真的有一天,我杀了他,你才会饶不了我吧。”
可是她却异常的平静:“我会陪他一起死。”
林沐脸上一闪而过的呆滞,随即消失。
眼看探视时间过了一半,两人却始终这样僵着僵着。
“好好照顾他。” 林沐在袁雉临走前脱口而出地叮嘱。
“不用你交代。” 袁雉刚转身,又回头看向他,“林沐,不管未来是怎样的,都有我陪他过。一个始终生活在黑暗的人,需要别人有一盏灯来照亮他,可是刻意躲在角落里,是不容易被发现的。不是生活抛弃了你,是你抛弃了你自己。”
袁雉笑笑后离开。
天空竟下起了小雨。已经进入五月份,燥热的气候唯有雨能带来清凉,街边的法桐正长得茂盛,翠绿色的叶子随着微风轻轻摇头。
袁雉买了香香的樱桃,因为依兰爱吃樱桃。
离开医院已很久了,该回去了。
这一切,要是能有一个了结,该多好。
当年孑然一身的热血,如今只剩下怀念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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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药水的气味刺鼻,袁雉驱动轮椅在大厅走廊迅速经过。
不对,等等。
是未以主治医生的声音。
透过半掩的门,袁雉看到依兰和季辰的背影,还有医生的手在翻阅病历,她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通过最近几天的观察来看,病人的情况并不乐观。而且到现在一直处于昏迷之中,不能正常进食,这也是个大问题。
“你们当家属的已经很辛苦了,但是该说的还要说,建议你们找一个护工,不然很麻烦。
“我记得照顾病人的是一个小姑娘,她体质这么弱,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怎么能让她成天守在病床前呢?”
袁雉知道,是说她自己。
“下面我说的话,还是不要让她听到的好,不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医生顿了顿嗓子:“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
袁雉手里的樱桃瞬间滑脱,顺着地面滚落,依兰和季辰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她一惊,驱动轮椅转身想要快速离开。
“袁雉!” 季辰抢先一步跑过去拉住她的纤臂。
医生已经起身,对袁雉招招手:“丫头,过来。”
袁雉垂眼,转了转手摇来到他面前。
“看得出来,你很爱他,不然这些天是不会日夜守在他身边的。” 医生把手搭在袁雉的肩膀。
“小丫头,既然你听见了,我就不好隐瞒了 ......” 袁雉却打断他,“别说。”
“你只要告诉我,怎样才能使他醒来的几率变大就好了,我不想听其他的。” 袁雉吸吸鼻子。
医生看了看依兰和季辰:“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对这丫头说。”
依兰欲言又止,但还是随季辰把门轻轻带过。
袁雉凑近:“您就说吧,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不会放弃,我还没怎么软弱。”
“你这小丫头,还真有点韧劲!” 医生吹了吹胡须,“时间越长,病人苏醒的几率就越微乎其微。所以你需要帮助他,去回忆过去美好的事情。并试着用你的言语,来感化他,唤醒他。我知道坚持下去很难,现在我问你,要不要继续?”
袁雉笑了,却笑得能让人心酸地掉下眼泪来:“我暂且尊叫您一声爷爷。”
“爷爷,您的人生阅历比我丰富,您比我更了解现在的处境,也更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实在太渺茫。可是对于我来说,这件事情不需要深思熟虑,我只需要知道,他是我要等的人,是我要爱的人,更是我要去补偿的人。”
“那么简单的小事,根本没有坚持的难度啊。” 袁雉的眼睛里已闪现泪光,“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医生欣慰地拍拍她的肩,叹了口气:“我从任的三十余年,是你打破了我的墨规。”
“你放心,老朽一定使出毕生所学,来帮助你。”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却站起身来向她深鞠一躬。
袁雉讶异。
“我能看见你的未来,一定如蝉翼一般折射五彩光芒。坚持不懈的人最可贵。”
“我教了这么多人可以治病救人,可到头来,还是被你一个丫头给教育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回到病房。
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拥有了全世界。任何悲伤的话都不听,只要坚信他在身边就行。
梦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代,他牵着她的手漫步在田野。溪水潺潺,花草摇曳,游鱼戏水,虫鸟和鸣。
未以从小就是特殊体质,蚊子都爱围着他转,而她身边却没有一只蚊子。
乡间玩耍半晌,他的身上就被叮咬了好多包,抓得又痒又痛,而再看看她,好嘛,没有一点叮咬的痕迹。
她曾戏称他为“人体驱蚊器”。
“呀,又被蚊子咬了呢。” 她看着他白皙的胳膊上赫然鼓起的包,顺手拽了一把草,搓了搓就敷在上面,“这是驱蚊草。”
她灿烂地笑了笑:“很快就好了。”
他爱怜地摸摸她的头:“不咬你就好。” 一恍然,她又跳着跑向了远处。
未以的嘴角轻勾了勾。
“你是不是想到了从前的事?” 袁雉握住他手的力度更大了些。
“以前啊,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想疯就疯,想玩就玩,那时你还在我身边,一切都还没有失去。我的未以哥哥呢,是一个完美的人,他的成绩特别好,是我的小骄傲;长得漂亮,不像我丑丑的;他还很温柔,陪我走春夏秋冬。”
“自从遇见他,我就知道,不会再有第二个了。不会有第二个人走进我的心,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对我如此细致具微。他比我之后见过的每一个人都要好,他是最好的。”
她望望天花板,试图让泪水流回眼睛。
“有些事情啊,你可能不记得了,可是我还记得。我逼着自己要努力记住你,直到快要忘记我自己。”
“你爱桔梗,你爱天空,你爱平凡的事物,你爱走南闯北,你爱把所有事情都准备充分,你还爱星辰。”
“感谢你陪着我走过一年又一年,就算后来你离开了我,我也没有怪过你。因为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我会等。等一年又如何,等两年又怎样,不说等到满头白发,只得等到再也等不到,我也会努力幸福我的下半生。”
“可是你回来了,如我预料地回来了。你的满身风雨,还有从来不与我说的那段时光,我虽然好奇,但是我不想过问。那是属于你隐藏的心里的事,我何必把它找出来让你难过,你需要快乐,像从前那样快乐。”
“我想给你快乐。”
“在我力所能及,我想把我能给的都给你,尽管我不能奔跑,不能站立,尽管我脾气不好,不够美丽。可是这都不重要,在感情里,没有般不般配,没有合不合适,只有爱不爱。”
“我要等到你,亲口承认我们的关系,亲口说爱我。”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