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田府，东边府上的灯火从天黑直亮到天明。
这是田家大公子田燮的府邸。冷青和阿以柯在府上坐到后半夜。火盆里的木炭加了又烧烬，一轮轮地再添加。尽管开着一扇木窗，屋里弥散着木炭味，混合着香炉里焚烧香木的气息，流动不畅的空气稍显混沌。但田燮并无睡意。
左右头人分析、推演了好几种情形，田燮凭经验判断，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具体情况他又说不上来。他眉头拧得很紧，发黑的脸上没有表情。
谭家是田家的世代宿敌，谭铁虎唯一的儿子就在好些年前发生在龙骨坪的那场惨烈恶战中死在了田燮剑下。
儿子死了，谭铁虎眼里的光从此熄灭了。他变得阴沉、寡言，深居简出，没人能轻易琢磨透他的心思，成为了田家先王眼中的“老狐狸”，也是他认为的最可怕对手。只可惜，田洪铸终究输给了岁月，一切荣耀最终都归于黄土。在谭铁虎隐忍于一隅，鬓发熬得日渐斑白的时候，老对手田洪铸撒手西去，羸弱多病的田作义继承了土司王位。
土司王虽然为王，但要受朝廷制约和管辖。一般情况下，朝廷会在西南少数民族集聚地区设置土司，以此加强对民族、边陲地区的管理、制约。在一片地区，土司王往往不止一个，以便形成均势。为维护稳定局面，朝廷明面上禁止不同土司之间的斗争冲突。但暗地里却默许几家不同势力的同时存在，互相掣肘。这实际上纵容了不同势力、山头间的争夺。不同土司势力往往此消彼长，潮涨潮落般，但也基本上不会出现一家独大现象。谭家和田家就这样打打杀杀了上百年，过去几十年间表面上的平稳，随着天下骤乱，很难继续维系下去了。
仇恨，在不断滋生暗长。
帖也妥木儿带着最精锐的蒙古骑兵囤驻西南，这让处在铁蹄前锋的几家土司倍感压力。但也有人嗅到了新机会。谭家先下手为强，派出义彧就是明证。
在打探信息，利用一切机会为我所用方面，田家明显慢了一筹。“现在群狼四起，我们势单力薄。无论是朝廷还是叛军，谁都惹不起。保存实力是当务之急，尤其是要防着谭家伺机再起。”田作义曾多次告诫田燮。
关键时刻，“守”字当头。田家上下都形成了共识。
“父王身份是朝廷封的，我们保护百姓、守卫有功，将军没有理由动我们的人，我要亲自去问个清楚。”田燮愤愤不平。
“公子莫要心急，此事需要再调查一番。”阿以柯建议。
“朝廷大军就要压过来了，禀明态度不容推迟，再不行动我们都可能性命不保。”
“确实时间紧迫，我们不能再等了。卑职愿同公子前往。”冷青道。
“待我一早禀报父王。”言罢，左右头人离去，田燮枯坐灯前。有一丝清辉透过木窗棂投进来。
良久，他来到里屋，妻子带着女儿、儿子睡得正香。儿子小眼睛闭着，长睫毛成月牙形，小小的脑袋倒伏在妈妈怀里，正轻轻地打着鼾。女儿仰睡在妈妈的另一侧。田燮依在床边看得出神。
作为田家土司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田燮不同于其父。田洪铸在世时，长孙田燮就是掌上明珠。老土司从孙子身上看到了一丝自己的影子：杀伐决断，毫不迟疑。
冬日里的一次打猎，老土司带上了长孙。马儿在茂密的丛林里穿梭。田燮和祖父共骑一匹马，手里握着弓，双眼机敏地四处察看。
一个黑点很快从眼前掠过。“爷爷快看！”田燮声音很小，紧张又兴奋。原来是一只狐狸在雪地里一蹦一跳。老土司马鞭一挥，胯下的坐骑嗖地一下冲了出去。林中积雪深，狐狸跑得越来越费力。小田燮用力拉满弓，连射两箭都没中。
越过一个小土坡，快到一处山坳时，狐狸似乎有意放慢了脚步。田燮逮住机会，命中狐狸后背处。老土司勒马，决意让小孙子亲自取回战利品。
最终，田燮满手而归，不仅将被射杀的狐狸拖在身后，还捕杀了两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崽。按家族规矩，捕猎不杀幼，这也是土族千百年来与这块充满神性土地和森林的不变契约。老土司正要开口，长孙抢先脱口而出：“我顺着狐狸脚印找到了附近的窝，两只小狐狸看到我杀了他们的妈妈，以后找我复仇怎么办？索性一并杀了。”
老土司微微颔首，心中告慰。要当首领，没点狠劲怎么行？
多年前的龙骨坪之战，让田燮一举成名。
那时，他已经从垂髫稚子成长为弱冠少年。肌肉结实，孔武有力，浑身散发着阳刚之气。多年跟随老土司左右，田燮练就了一身本领，尤其长于剑术。老土司特地为他锻造了一柄长近3尺的利剑。这是用土族人秘传法锻造的利刃，在烈火中烧了99天，烧完喷以虎血。按照土族的古老说法，以后但凡剑上沾血，就锋利一分。
那是一场决定田家和谭家命运的关键对决。论实力，田家稍弱一些。得到彭霸天、涂谷荪和向三六几个大家族坚定支持的谭家气势如虹。而当时果决派出武装支持田家的，只有达家，黑藤部落隔得远，派来的援军抵达战场时，双方早已鸣锣收兵了。一直处于观望状态的阳谷陈家是看到田家大局已定后，才见风使舵依顺田家。
那是田家绝对输不起的一仗。一旦输了，田家不仅基业毁于一旦，而且要俯首听命于谭家，甚至于家族上下可能性命不保。
西风烈，旌旗飘。天亮后，双方土司亲自统兵，在龙骨坪摆开阵势。从双方兵弁数量看，田家明显处于劣势。唯一可喜的是，老土司田洪铸身经百战，亲自出征让手下多少有一丝欣慰。
开战后，双方厮杀激烈，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田洪铸很快注意到，谭铁虎唯一的儿子谭炙正带着一队人马在侧翼冲杀，一把红缨长刀在队伍中很是显眼。
“你带人包抄他！”田洪铸嘱咐田燮。
趁着混乱，田燮一步步靠近。尚有一小段距离时，他从背后褡裢里摸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嗖地一声，淬了毒汁的箭矢射中谭炙左臂，对方立即跌落马下。田燮长剑开道，一路劈杀，一把抓住跌落在地正挣扎起身的谭炙。被剑架住脖子的他动弹不得，任由田燮拖着后退。谭炙被虏获让战场形势突变，打杀声随之减弱，谭铁虎意识到儿子的处境时已来不及营救了。
“快让他们撤退！”田燮大吼。
眼见被人顶住命门，谭铁虎示意左右举旗后退。
“父王不要上当！”谭炙高喊，脖颈猛地滑向田燮的利剑。来不及反应，鲜血喷涌，人已倒下。田燮带着惶恐快步退到田家阵营中。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谭铁虎毫无准备，悲恸一下子罩在脸上。儿子刚直，性格猛烈，但没想到会走上这样的结局。“你是真蠢呐！”谭铁虎捶胸顿足。战前踌躇满志的他像被突然抽去筋骨般，浑身筛糠般颤栗。他在战车上低吼，胸中鼓荡着怒火，他想挥鞭冲出去，却被旁边的军师一把拦住，“万万使不得，还请大王三思！”
这边，将士悲痛；那边，士气高涨。谭炙的暴毙让实力天平转向。不想被当人质以致于谭家失去主动。谭炙选择一死，虽是刚烈，却也草率。
失去儿子继承家业，打下天下又如何？谭铁虎顿时泄了气，脸上愁云密布，最终决定收兵，以图大计。
龙骨坪，又一次如其名字，王之子喋血，龙骨被深埋。铁蹄践踏的土地，鲜血早已凝固，四野毫无生气，黑色的大鸟在不远处的树梢凝视着。
田燮声名鹊起。老土司田洪铸甚是欣慰，多亏长孙勇猛，一举扭转田家原本不利的局面。
篝火熊熊燃烧，长灯次第燃起，照得黑夜如昼，田府所在的山头洋溢着一片欢歌笑语，甚至连山里的动物也上蹿下跳，跟着欢快起来。
田府男女老少换上过节才穿的盛装。身着百褶裙，头裹红布帕，喜气洋洋。田燮走到哪都得到一片恭维声，心头也很是得意，甚至有几分趾高气昂。田作义意识到，儿子成了部族英雄，风头几乎盖过自己。但他并不恼，倒是寻思着该给老大找个称心如意的姑娘，也好让他收收心。
田府的好事接踵而来。和谭家打完没多久，阳谷陈家就派人送来了信笺。进得大堂，来人扑通跪下，“大王文韬武略，征战有方，赢得胜利。陈家头领特来恭贺，我们今后愿追随大王，效犬马之力。这是我家头领的手书，呈送大王。头领还说过些时日登门觐见大王。这次他托我带了贺礼，就在门外。”
“陈黑旺这个老匹夫！”田洪铸心想。他将身体从王座上微微向前挪了挪，看了一眼手书后交给旁边执事。过去几十年里，阳谷陈家从不是省油的灯，见风使舵本领一流。
这跟阳谷陈家所处的绝佳地理位置大有关系。陈家背靠一座大山，壁立千仞，斧斫般陡峭，前面则是一条深不见底的裂谷，一座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是陈家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要道。如此天堑，成了守护陈家的一道天然屏障。若要征服阳谷陈家，绝非易事。据说，历史上自视甚高的好几个土司都铩羽而归，其中一位上了年纪，久攻不下，回去没多久就积郁而终。
然而，陈家又绝对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陈家背后的那座大山是一个无尽的宝库，植被动物资源的丰富自不待言，山里多铁矿，是制作铁具乃至武器的关键原料。山前平地里还产盐巴，陈家将多余的盐卖掉，部落上下生活富足。陈家的男人精壮有力，女人标致漂亮，连奔跑的马都格外壮硕结实。陈家居于一隅，不能逐鹿群雄一统其他部族，反成了外面得不到的一块肥肉，同时也是各方都想争取拉拢的力量。
阳谷陈家带来的贺礼是足足八大箱金元财宝，打开箱子一刹那，道道金光鲜艳夺目，看的人都禁不住啊地一声。这对陈家来说算不上“大出血”，毕竟家底殷实。靠几箱财宝就能换来数十年的平安无虞，这笔“保护费”倒也交得值。对田家来说，虽然明知难以得到陈家真正的归附，毕竟“墙头草”名声在外。但陈家名义上的归顺也壮大了田家的声势，还意味着大裂谷那边土地上流淌着的财富田家每年也能分一杯羹，可谓各得其所。
农历七月十二，土族的盛大节日——瓦卡那节。“瓦卡那”，土族语“安宁祥和”之意。这是土族一年里最喜庆的一天，丧事停办，出嫁的姑娘也要回娘家庆祝。山里山外，篝火点点，大家围着火舞蹈。未婚的男子还会裸着上身摔跤，赢到最后的往往能获得心上人的芳心。
那年的瓦卡那节对田家是意义非凡的一天。阳谷陈家头领陈黑旺带着一队人马登门拜谒田洪铸，以表归顺之意。下午，太阳顶到山尖的时候，陈黑旺喝下一碗鲜鹿血，接过一条黑边暗红色且绣有田字的布带并绑在额头上，面朝田洪铸跪下，直呼大王。
田家老土司面色潮红，志得意满。这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征战多年，终于有了结果。虽然他知道面前跪着的人难言忠心耿耿，但至少归顺了田家。田家又回到了巅峰时刻，田洪铸死后也足矣告慰田氏列祖列宗了。
繁琐礼仪的结束，是漫长狂欢的开始。火焰熊熊，枝节烧得噼啪作响。一坛坛琼浆玉液从地窖里搬出来。长条木桌上，烧烤的牛羊香气四溢，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只大碗。咕咚咕咚地一碗饮毕，复又倒满。
田燮注意到了木桌斜对角的一个人。作为陈家随行的一员，此人和其他人装束无异，看上去皮肤黝黑，也绑着一条蓝布头巾。但细细观察，其眉眼和在酒桌上的状态又跟别人略有不同。细看眉眼，并不是山里粗糙汉子常有的浓眉大目。尤其是喝酒的时候，别人都是仰着头大口一饮而尽，此人却小口地喝，半晌才喝到第二碗，眼神还不时转向右边的男人。由于隔得有点远，田燮只好不做声地先观察着，心想这里头必有蹊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