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天城西持续吹着凌厉的冷风，天空是雾蒙蒙一片，但雨雪终究是在干旱面前低了头，委委屈屈地缩了回去。
孟明瑛已经是老妪模样，腿脚越发不利索起来，一根半身高，稍加修饰后的木棍斜斜地倒在一旁，离了不近的一段距离，孟明瑛动了全身的劲去够也不成，只好歪坐在旧式高高的门槛上，她曾是唱戏的一把好手，如今嗓子嘶哑，发出的声音却依然弯弯延延，攀爬在石阶上，一直滚落到孟璟玉脚下。
孟璟玉知道是姨姨在唤自己，于是紧赶了几步。
“姨姨——我回来了。”纵是站在几十米开外，低矮的青色石板屋在一丛小洋房中也是格外突兀。孟璟玉害怕自己突然从茫然中跃出来惊着孟明瑛很脆弱的心脏，每次都隔着很远就喊起来，清亮的声音借着风很快扩散开来，惹得邻里都知道了。邻里有几家还住着老人，很念旧，爱提起过去的事，翻来覆去，在饭桌上就念叨起这孩子遗传了他妈一副好嗓子。有时候兴致来了，坐在街角当着孟璟玉面前就说起来，孟璟玉没见过自己妈妈，总想停下来听听自己的身世，可是孟明瑛不让她如愿，每次都用很急的声音吼过来，“孟璟玉还不回来么！再不回来我就要死啦！”孟璟玉听到越发急着赶回家，嘴角和眼角都向下撇着，一步一步踏得很重，她最讨厌孟明瑛天天把死挂在嘴边。
孟明瑛是不会主动讲起孟璟玉身世的，有时候被孟璟玉缠得烦了，就说几句，可这几句破破碎碎，甚至拼不出来一帧完整的画面。孟明瑛说往事都被时间当作要挟拿去了，她的灵魂已经肿胀在身体里面容不下回忆了。然后她说她都要死啦，阎王爷可不允许她记得上辈子太多事。
孟璟玉一言不发，随意抹了一把脸就背过身回房间了。
孟明瑛在她身后骂了几句，她脾气硬，又想自己起身，最后还是勉强靠住墙壁，泄了气瘫坐在那里。
孟明瑛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坐在那里，除了冬天，她极为怕冷，十月以后就成天地躺在炕上。孟明瑛会让孟璟玉把攒了一年的柴火都抱过来，把炕烧得热热的，她说这么冷的天会冻住她的血管，然后她就活不了多久啦。事实上她的血管也的确变得阻塞起来，越来越紧地包裹住她，孟明瑛已经很难能呼吸了，她的手痉挛着，在鲜红的被褥上不断摆成诡异的姿势，最后她在一阵猛烈的抽搐中离开了孟璟玉。
孟明瑛死后是邻里帮忙着处理后事，办的很潦草，但该有的一样都没落下，杨妈把自己的丧服拾掇出来拿给孟璟玉，一整个松松垮垮的挂在她身上，她脚下跌跌绊绊地被拽到了孟明瑛的骨灰盒面前，她愣愣地跪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情绪。杨妈站在她的身后，伸出脚踢了踢她，然后很沉地说了一声，“快哭啊。”
孟璟玉于是自然地哭了下去，但那泪水像是往回流的，很复杂的情绪一点一点蓄积了起来，堵在孟璟玉的心口。
这场哭戏耗尽了她全部能量，等到其他人都散去，她拒绝了几家好心的邻居陪同的想法，独自守在孟明瑛曾经住的屋里，她的手放在一个红木匣子上迟迟没有动作，匣子不小，晃起来却能听到声响，打开后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本子。那个本子出自孟明瑛的手，密密麻麻写满了孟璟玉不知道的故事，或者说是往事。
孟明瑛的灵魂挤满了整个躯壳，那是因为她吞下了往事，而当她的躯壳出现裂缝，再也盛不下那灵魂，于是连同往事也一起洒了出来，淋了孟璟玉满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