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州知州衙门在城南一片密密匝匝的民居中,不甚显眼。原是前朝一处官宦居所,经历次拆建,将规模扩了三倍有余。
正是午牌时分,知州刘光生面色阴沉,仰靠着坐在圈椅中,一声不吭。下首姚林院一脸落魄,两手拘谨地搭在两腿上,不时偷偷瞟一眼刘光生,实在看不清他的脸色,姚林院愈发显得坐卧难安。
半晌,刘光生呼噜噜长吁了口气,喉咙里哧哧作响,一开口语气平静得骇人,瓮声瓮气,犹如圈围在深不可测的井洞内。“外面天变了?”说得姚林院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朝院外看了看,当空太阳照得地下刺眼,哪里天变了?姚林院讪讪地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听刘光生又说,“脑袋被驴踢了还是进了水,一干事就是一屁股屎----老姚,你断定姓何的找你时没被杨延平他们看到?”总算进了正题。
刘光生一开口,姚林院不禁长出了口气,舒畅了不少,“回刘大人,当日已是夜半,姓何的急惶惶过来,说有人盯上了这批货,让我速速定夺。前后不过半顿饭的工夫就走了……”话未说完,刘光生忽地坐直了身体,姚林院这才见他一脸怒容,吓得垂了头不敢作声。
“看看你办得这营生,处处漏气,尿撒一地尚不说,还要拉泡屎出来!就是这泡屎就能要了你的命!”姚林院浑身大震,满腹委屈,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只好哭丧着脸,一副扶倒临家烟囱做了错事任由打骂的模样,“刘大人,不是你让我一路护送这批货么?”
“你还有脸说!”刘光生气呼呼地,圆脸拉得足有半肘长,“凡事动动脑子不好,空长了一副臭皮囊!临危决断,没这个心计,没那个胆子,亏你还是个老军伍!”姚林院两手不停互搓着,期期艾艾道:“刘大人,当时人多势众,情势繁杂,实在是无法下手,要不我下手早屠了他们,哪能惹出今日这事!”
刘光生厌恶地扫了他一眼,怎地选了这么个窝囊废办事,呼呼又是几口大气,“早些是干甚吃的,现下说又有何用?先前我是怎么跟你交待的,你的手呢,你的刀呢?数百人动不了三五十个---这就是你的手段---我看你就等着吃官司吧!”
姚林院一听,吓坏了,忙道:“刘大人,这事你可不能不管哪!”刘光生叹了口气道:“你让我如何插手!没听说雁门关这个繁峙知县绰号,‘梁扒皮’!”姚林院嘟哝了半天,迟迟疑疑着,“刘大人,不是郑向农认罪,这案子结了么?”
“结了!你脑袋锈了,眼也瞎了?”刘光生怒道:“连三岁娃娃都看得出,梁继宏突然收手,是他不审了!不过,我看这梁继宏也是个滑头,他怕惹火烧身!”姚林院一怔,乍着胆子问,“刘大人此话怎解?”刘光生这才放缓了口气道,“我料他是在观望。如果郑向农是个硬骨头,刑供之下未吐半字,倒也罢了。若郑向农回去竹筒倒豆子捅出去,已非关乎他顶上的乌纱帽,而是他的身家性命!”姚林院恍然大悟,乘机又是拱揖又是拍马屁:“刘大人高见,这姓梁的留了一手,为自己寻思退路!”刘光生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想是这样想,姓梁的另有谋算,亦未可知。不过,现下操心的不是姓梁的,你没看见,今日堂上何大人的态度?不哼不哈的,实在让人费解。我们要有所准备,从最坏处着想啊!”
话音未落,院外有人笑道,“从最坏处着想,着什么想?”
堂下传来一阵笑声。刘光生、姚林院愣了一下,回头看去,见冯晋春矮胖的身躯恰似一个圆滚滚的皮球一样滚进来。冯晋春见两人刹了嘴,也不以为意,撩袍大大咧咧地径直坐了上首,同样圆如磨轴的腿一架,笑道,“大白天你们两个关起门,说什么悄悄话,怕人听还是怕贼传?”
冯晋春一派轻浮态度让刘光生老大不快,阴着脸抚着下巴不吭声。知事忻州已近两年,冯晋春品秩比自己低两级,处处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前段时间为了个小妾,也要横插一腿,搅得心内窝火之致,恨不得他出门掉护城河里淹死。自己身为一州军政大员,通判州事却是朝廷直接差遣,不受属管,手里掌握着州县官员核考评议之权,自己无可奈何实在憋屈。
刘光生忍了一肚皮火,嘴上却嘿嘿地笑,模样甚是亲和。
姚林院看看两人,当即识趣站起,“两位大人在此,下官告退。”说着回身就走。还没出门槛,就被冯晋春唤住了,“老姚啊,你忙个屁!怎地见我一来你就走?”姚林院停在当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地看着两人,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冯晋春笑着过来将姚林院按进椅子中,亲热地在他肩上拍拍,“老姚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过来同你商议商议宴请杨将军他们的事,你走了,少个东道。”
刘光生面无表情道:“这个东道哪里轮得上他?”冯晋春知道刘光生满腹心事,根本不待见自己来,便笑道:“刘大人此言差矣,你不知道老姚手里有的是钱,出两个咋了,疼么?”姚林院赶忙陪笑:“蒙刘大人冯大人看得起,花多少我全包了,还不是两位大人一句话的事!”冯晋春一听,愈发放圆了脸,对刘光生道:“刘大人,你听听。老姚多会小气过,我看人历来不会走眼。老姚本是个痛快人,这话我就爱听,是不是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