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常箭持鞭指了土围子上齐刷刷跪了一地人众,道,“何人喊冤?”
不多时,杨延平彭树元等一众人犯涌下土围,直闯何常箭马前。
王侁清了清嗓子,道,“尔等既有冤情,回城衙上诉无妨,何大人此次从代州巡视进驻忻州,就是要彻底辑查此事。快快起来,一应人犯暂且收监,出了乱子,定责不饶!”说罢,马上一欠身道:“何大人,我们回城吧。”何常箭板着脸,一拉马缰向城内驰去。
州监设在忻州城内西南西门坡一带,地势较低,原为一处沼泽浅湖。每年秋冬,浅湖内苇荡林立,寒鸦四起,名为湖,不过两三亩大小的塘子而已。乾德年间,一场大火将密密苇荡夷为平地,周围十数座民房亦被焚烧一空,渐渐成了潭死水围子。越年,内城扩建,低洼地带民居大量南迁,西门坡下被州府列入狱监,两年间依坡势建起三排数十间土窑。太平兴国元年,州内监犯陆续移入此地。
杨延平等一干特殊“人犯”被押回狱监,监外已被州内百姓齐齐围了,送米送肉送钱送物,犹如过集般热闹。监押军士也不阻拦,反出入捎送,乐得送人情。一时,忻州监所竟闹哄哄成了众“囚犯”庆贺之地。
范谨质范谨远兄弟俩相见自是欢喜异常,抱头痛哭一番,相叙骨肉恩情自不细表。
肉、酒、粮米一应俱全。彭树元提议,借此良机,在监所摆下酒宴,共同庆祝一番,众人立时响应。监丁们不知从哪里捣腾出三张大圆桌,桌点了五六盏油灯,将整个监所映得一片亮堂。没有桌凳,大家也不在意,围了桌子,喝酒吃肉,推盘换盏。
暗影下从前院大门外走上一个人影,不声不响地在吃喝的人群外转了一圈,远远见监所北头窑门外监丁隔门往里送饭,便慢慢踱了过去。监所内,何振邦盘腿坐了正中苇席上,须发散乱,两眼紧闭。一番折腾,满脸死灰,眉眼间整整塌陷半圈,因狱监知其为贩禁主犯,看管甚为严密。
渐近狱监,当胸顿被一支长矛顶在胸前,“你是谁?”
来人正是薛怀固!
“站住,你来此何干?”薛怀固指指不远处正吃饭喝酒的一群人,笑道,“我是忻州当地商绅,崞县人。有位老乡今天刚从刑场上死里逃生,赶来送些衣物探探监,无事转转。”
何振邦在里面听见,缓缓从苇席上站起,踱至号窗前颤声道:“你是谁?”薛怀固也不答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就是五台县押司何振邦?”何振邦疑惑地看着他,“正是犯官。”薛怀固点点头,正要再问,听见下院一阵脚步声响,匆匆走上三个人影,当先一人约四十余岁,背抄双手,与薛怀固打了个顶头照面,以为是狱中监犯,不理他,径直走向号舍。
那人不言声过去将狱丁拉至一边,薛怀固隐隐见他从怀中掏出一袋钱,足有上百,掂了掂,笑着塞入狱丁手中,“这位兄弟,我是五台人。我和那位老哥一样,也是过来看望老乡的。左右是这般命相,现下备了些好酒食,万望兄弟给个方便,让我这位五以老乡临死也落个酒足饭饱。”狱丁笑道:“也是日怪,今日探监成了节气,左一群右一伙的。你看看那边,象过年样热闹。本来狱官大人有令,崞县案件尚未定性,哪里需他们如此张狂大胆。准他们吆五喝六弄排场,都是看老乡,念在他孤零零的份上,这个主我作了!”汉子道,“多谢这位兄弟了。”掉头对身后两个人影低声喝道:“还不提过来,等甚!”
薛怀固站在十数步开外的暗地里,冷冷地看着两人提了食盒放在地上。狱丁阴阳怪气道,“打开盒子,例行检查!”拿了人家钱财,还要装模作样,薛怀固冷冷一笑,听食盒打开又合上,狱丁走至监号门前,对里面喊道:“何振邦,你老乡看你来了!”
汉子隔窗悄声叫道:“老何,不识得我了么?”薛怀固一惊,屏紧呼吸,见两人附在窗前压低了声音,竟是半个字听不清。一会,那三个人影撂下食盒,匆匆原路下了坡。
“还看什么,没见过探监么?”狱丁冲薛怀固远远喊道。还待再说,被另一个狱丁拉了暗地里,想是分赃去了。薛怀固不言声走至食盒前,揭开嗅了嗅。听见脚步声响,急忙盖了,匆匆向闹哄哄的一群人走过去。
数日未食酒肉,杨延平等人正吃得香甜。谁也没发觉薛怀固悄无声息地起进来:“恭贺诸位大难不死!敢问,哪位是崞县彭县令?”彭树元近前一拱手:“请教,您是?”薛怀固也不答话,回身望着监号缓缓道:“案件未清,责担未明,暗夜已深,谨慎为要,没想到这里如此热闹!不过三尺远近,当真是天壤之别!”
众人闻言,大是愕然。
杨延平似觉薛怀固话中有话,上前恭恭敬敬一揖道:“这位兄长,不知此话怎讲?”人群里曹北峰一嘴酒气道,“您没见过?崞县贩案事已明了,这是明摆着的,我们本是功臣,却无端被人诬陷。今日刑场上想必你也见了,民心所向啊。整个州城百姓都过来探监了,方有这般丰盛席面,真他娘的比在家里过节日还痛快。怎么,您觉着不应当,要不也来几口?”薛怀固知他是个厮杀汉,也不为意,冷冷笑道,“兄弟此话却是有误,此案未审,人犯未定,何谓明了?百姓探监,怎足以证明各位无罪?士民呼冤,怎足以证明此地安定?有人探你们,就探不得别人?有罪的,无罪的,只天晓得,心晓得,还有谁晓得?”
人群中彭树元低咳一声道:“听这位老哥的意思,莫非你比我们还清楚此案,是也不是?须知这忻州城内万千民众眼睛最为雪亮。”“彭大人真这么以为?”薛怀固嘿嘿笑道,“古往今来,天下冤案奇案多了去,何在这一次!有冤无冤,大宋律令讲证据,不讲人情,这是至要!”彭树元回头看了眼监舍,道:“人证就在此地!”话声未落,薛怀固冷冷道:“须知今日是人,明日不为鬼!”
众人闻言大惊。薛怀固一拱手道:“打扰!”说罢,头也不回向坡下走去。
一群人登时静寂无声,彭树元杨延平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心里头思量着薛怀固一番话。回头见昏暗的光影中,狱丁正提起地上食盒,隔窗户朝里面喊,“犯事犯出功来了,有人给你弄了不少好酒好菜!快快吃喝了,吃一顿少一顿!”
彭树元杨延平几乎同时失声叫道:“不好,有人要灭口!”
大伙停了筷箸,暗中见杨延平彭树元两人大步朝监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