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钱克清等来第一道公文,刑部发的:钱克清查明沙行丘遇害真相,破案有功,但走脱真凶有过,功过相抵,不奖不惩。
随即是兵部的公文:钱克清指挥得当,协助随州驻军驱逐妖族有功,但丢失一仓军粮有过,功过相抵,不予追究。随州驻军指挥使齐雄夫,都统丁彪、秦辉奋勇杀敌,身先士卒,各奖银一千两。
然后是户部:钱克清所请调粮之事,不予同意,着随州自行弥补所丢粮食。
反而是钦天监,一直没有消息,表面上是因为监首外出,没有决策之人,其实钱克清很清楚,兰陵冰,给自己留着面子。
钱克清鼻子都气歪了,三道公文,三笔糊涂账,自己的目的,一个都没达到。
不过他也没有办法,这是标准的朝廷运作模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一团和气,年底好拿奖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钱克清像一块抹布似的,被人丢在一边,仿佛世上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倒是当天晚上,吏部尚书穆尚仁,亲自来随州会馆拜访了他,当然,是便装来的,否则,随州会馆的鞭炮,会热烈地鸣放三天。
“远修”
穆尚仁落座,便开门见山:“崔弘树、崔大人写信,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本官十分感激你们费心,保全了尚香,也保全了她的名节。”
蒋奉安诧了个异,穆尚香的名节,还有保全的空间吗?
钱克清微微颔首:“穆大人无需客气,都是下官该做的。”
“远修,闲言少叙,我在此处不能久留,本官今日前来,想求远修一件事情。”穆尚仁轻咳一声,继续道:“尚香毕竟是我妹子,我想,还是把她接回京城比较好。”
“那当然,穆大人,下官认为并没有什么不妥。”钱克清很诧异,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商量的?
“呵呵”
穆尚仁笑了笑:“她既然罚卖为奴,当然是你的奴仆,我要接她回来,还需要你给一纸文书。”
“哦,这个”
钱克清恍然大悟:“下官自然照办。”
“那,本官多谢了,远修,在京城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本官告辞。”
钱克清有一种被强迫交易的感觉。
穆尚仁走后,蒋奉安忽然意识到一个夺命的问题:“大人,穆尚香是认识苏尘的!她要是回京,万一遇上苏尘怎么办?”
“无妨”
钱克清胸有成竹:“穆尚香,并不知道钦天监的规矩,即使遇见,她也只会认为,苏尘本来就是自由人,再说,也没那么巧吧?”
未必!
蒋奉安有点怀疑,随即想起一个更加恐怖的事实:“大人,绣刀卫的徐容行,对苏尘的底细了如指掌,他也在奉京,万一碰见苏尘......,他可是官场上的人。”
“哎!”
钱克清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笑了笑:“奉安,你才想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为了救苏尘,我只能如此,不过,徐容行跟我见过两次面,凭感觉,他跟其他绣刀卫的人,不一样!”
未必!
蒋奉安心中反驳了一句。
......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钱克清入京两个使命,算完成了一半,眼看未完成的一半,已经没有完成的可能,当然便萌生了回家的打算。
钱克清虚着眼睛,看着院中,已经缩成一团的树影,忽然爽朗地一笑:“奉安,既然如此,不如我二人一起出去走走,买点东西带回去。”
“老爷何必出去,我一个人可以的。”蒋奉安笑着劝阻。
“哦”
钱克清笑了笑,笑容有一丝狡猾的羞怯:“你买你的,我买我的,你那里,也是一大家子人啊!月书和嘉儿的礼物我来买,老苍叔和老苍婶儿,也要带一点。”
蒋奉安心中窃喜,一声“二姐夫”差点脱口而出。
二人起身。
“钱大人,钱大人。”
院中,忽然传来会馆伙计突兀的叫声,声音有一点狼狈,好像受到惊吓的样子,钱克清疾步出门,差点与伙计撞了个脸对脸。
“钱大人,太子府来人,点名找你。”
太子府!不就是东宫!
怪不得伙计像被狗撵似的,钱克清的脸色有些苍白,难道老师的事,牵连了自己?
“大人!快!快呀!”
伙计见钱克清发楞,赶紧提醒,钱克清迈步,匆匆往外走去。
“钱大人,太子殿下有请!”
会馆门前,一名管家模样的人用鼻孔看着钱克清,虽然太子用了请字,但钱克清八品的身份,还是让管家有点瞧不起,因此,他宁愿站在门廊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钱克清,也不愿意进屋,好像拜访他似的。
管家很轻蔑,钱克清却松了一口气,太子有请,总不会请去杀头的吧!生死之外,都是小事,钱克清看得很开。
实在看不开的话,你就看开一点吧,这是苏尘教的。
“钱克清尊太子殿下钧旨”
钱克清恭敬地一拱手,便向外走去,蒋奉安随后跟上,却被管家拦下了:“太子殿下请钱大人,闲杂人等不用跟随。”
口气,不容置疑!
钱克清回首笑了笑:“奉安,没事,定好的事情不变,你先去买东西吧!”
纷乱的马蹄声中,管家带着八名侍卫,护着钱克清绝尘而去。
会馆掌柜热烈的吩咐伙计:“快,快贴告示,太子府的人亲临咱们会馆!”
蒋奉安目送钱克清远去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许久,才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向街上走去。
奉京,热闹的街市,街上高楼林立,人群如织,比随县不知繁华几倍。
蒋奉安一个人东游西逛,先找了家面馆,吃了一碗刀削面,味道一般,却贵得不讲道理。又逛了一家绸缎庄,看上一匹鲜亮的缎子,手感丝滑,颜色饱满,随县是肯定没有的,月娥穿在身上,肯定分外妩媚,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等一等再说吧,说不定钱大人也要买。
迈步出门,身后,是老板鄙视的目光。
乡巴佬!
走在街上,心中却空荡荡的,没什么心情,街上熙熙攘攘,人们议论纷纷,蒋奉安惊异地发现,人们谈的,都是西北的军情,人人兴高采烈、高谈阔论,仿佛个个都是孙子似的。
京城的百姓,吃白菜的命,过皇帝的瘾,自古如此。
蒋奉安却心中释然,渐渐昂首阔步,太子有请钱大人,肯定不是随县的事,一定跟西北匪变有关,想不到钱大人这么有面子,太子商议军事,也要请他。
钱大人,有前途,自己,有眼力。
“你他娘眼睛瞎了!”
一声暴喝,把蒋奉安从幻想中拉回现实,眼前,一张年轻的脸,眼神傲慢,鼻孔看着蒋奉安。
虽然年轻,长得,只能说不算难看,衣着却异常的华丽,织锦罗衣,衣服上,绣着隐隐的云纹,手中拿着一把羽扇,挑衅地看着自己,一看便知,是一名衙内。
“怎么啦?公子!”蒋奉安有点奇怪,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街上虽然人多,自己与他的距离虽然很近,也不至于张嘴就骂人吧?
“你踩我脚了,王八蛋!”
蒋奉安低头,随即勃然大怒,忍了又忍,才压了下去,冷笑道:“公子,似乎是你踩我的脚了。”
衙内低头,便看见自己绸缎面子的靴子,的确踩在对方的布鞋上。
“你硌我脚了,混账东西!”衙内口中,喷出满嘴的酒气。
三句话,对方骂了自己三次,蒋奉安在随州,也算有头有脸的人,来到奉京,把尾巴夹了又夹,这一次,有点夹不住了。
“公子,你,挑事儿?”蒋奉安脖子上的青筋,渐渐鼓了出来。
“嘿嘿,瞧,你们瞧,这个乡巴佬,居然生气了!”衙内醉眼迷离,哈哈笑道,身子,有点东摇西倒。
随即,一群醉醺醺的奴仆,纷纷嘲笑:
“嘿嘿,乡巴佬!”
“他还生气了!”
“你们瞧,你们瞧他的鞋子,也不知哪里捡的。”
“别是跟寡妇偷晴,寡妇送的吧!”
“哈哈哈”
......
“去你娘的!”
蒋奉安脸上青筋暴起,红着眼睛大喝一声,随即右脚使劲一抬,衙内毫无防备,四脚朝天摔在地上。
随行的奴仆立即炸了锅,七手八脚扶起衙内,两名家丁却无声欺到蒋奉安身边,一人挥掌直切他喉咙,一人抬脚飞踢他裆部。
蒋奉安心中一沉,无冤无仇,这帮人为何直取自己性命!
却出手如电,右手抓住来袭的掌锋,顺势一带,随即双腿收紧,夹住来人的脚脖子,便双腿一拧。
“啊!”一人摔在地上。
“呀!”一人抱着拧断的脚踝,痛苦地大叫。
“你们喝醉了,老子不跟你们计较。”蒋奉安边说,边迅速向前走去,事情太过蹊跷,他只想尽早脱身。
却忽然停住了,眼前,出现一名黑袍道士,道士眼中精光闪烁,浑身的衣服如风般向外鼓起。
道士徐徐踱步,脚下的青砖,留下一行淡淡的痕迹,蒋奉安心中一沉,气修质,高手!
“道长,请借光!”蒋奉安伸手推开道士,想抽身离去。
道士伸手,按在蒋奉安肩上,蒋奉安浑身一麻,被强大的气场镇住,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穿透全身,感觉自己被死死压制,浑身大汗淋漓,双腿,开始轻轻颤抖。
“静明道长,捏死他,捏死这只蝼蚁!”衙内站在远处,大声喝道。
静明看着蒋奉安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别怨我!”
随即双眼一沉,便要输出功力。
蒋奉安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
“道长,孟浪了吧!”
身后,一声轻轻的调侃,一股力道徐徐袭来,蒋奉安的压力倏然消失,便大口大口喘气,浑身虚脱一般,仿佛死了一次。
静明倏然转身,厉声喝问:“你是谁?”
来人淡然一笑,语气从容不迫:“绣刀卫,织衣刀统,徐容行。”
静明脸色苍白,疾步退到衙内身边,轻轻耳语几句,衙内忽然脸色青灰,怯怯地看了徐容行一眼,抽身便走。
蒋奉安疾步赶上衙内,掰过他的肩膀,劈手便是一记耳光,嘴里狂怒地叫骂:“让你踩老子的脚!让你骂老子乡巴佬!让你骂月娥寡妇!,来啊,来捏死老子啊!”
每一句喝骂,便是一记暴雷般的耳光,蒋奉安非常清楚,君子不记仇,有仇当场报,等徐容行走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衙内的嘴角,慢慢渗出殷红的血丝,却忘了擦拭,他已经吓傻了,静明和家丁被彻底镇住,站在一旁尴尬地看着。
徐容行缓步过来,拉开暴怒的蒋奉安,却对衙内轻轻一笑:“你们去吧!向刘尚书问好!”
蒋奉安慢慢平复心情,徐容行,他在随县见过,谈不上认识,只是远远看见他跟钱克清聊天,对方知不知道自己,他并不确定。
因此,今天徐容行出手相助,他有自知之明,人家肯定不是见义勇为,多半是给钱大人面子,便拱手称谢:“谢过徐大人!”
徐容行淡淡一笑:“蒋班头,你知道他是谁吗?”
对方居然知道自己姓蔣,而且是班头,蒋奉安相当高兴,却摇了摇头。
“兵部尚书、刘宏图、刘大人的大公子,刘千禧。”
“我呸,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这个王八蛋!”
“蒋班头小心了,别人可不是跟你偶遇,而是有意为之,故意设计一个互殴的局面,趁机击杀你!,然后,再说这是一次意外。”
蒋奉安瞪大眼睛,后背的冷汗一落而尽,怪不得这帮家伙,出手便直取自己性命,原来是有备而来,便颤声问道:“为,为什么呀?”
“不知道!”
“那你为何帮我?”
徐容行奇怪地看了一眼蒋奉安,不屑道:“绣刀卫做事,需要理由吗?”
转身,徐徐离去。
行如其名,徐容行。
蒋奉安隐约觉得,钱克清对徐容行的判断,应该是对的。
蒋奉安一身疲惫回到随州会馆,已经日影西行,远远的,便看见一名伙计在门口嗑瓜子儿,懒洋洋的样子,让人想起在树荫下乘凉、舌头吐出一尺长的老狗。
“蒋爷,回来啦,钱大人正在等您。”
伙计脸上笑出一朵菊花,嘴角挂着一粒瓜子皮儿,无比真诚地笑着打招呼,这是很少见的。
钱克清与慷慨大方,一向是背道而驰,加上囊中羞涩,别说打赏伙计,平时看伙计的眼神,都像别人欠他似的。
因此,伙计一向看他二人,也是二哈看人低,今天一反常态,蒋奉安立刻提高了警惕,狐疑地看了一眼伙计,便快步向钱克清房中走去。
钱克清坐在房中,看着书桌出神,桌上,摆着一摞一摞厚厚的军报、奏折、军情分析,床上摊着几张大纸,看起来好像是几张地图。
“大人,你这是?”蒋奉安跨入房中。
钱克清思绪被打断,从书桌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蒋奉安,脱口道:“奉安,去找苏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