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土谷之神,安在,天界帝君的一名忠实信徒,结天地之灵气滋养而生,化为人形,常伴左右,听他讲那个人的故事。
相传一千多年前,人间降生过一个天赋异禀的孩童,在他出生那日,彩霞漫天,红光满地,遥望者无一不疑心失火,于是乎,宫人相邀提水扑救,有宫人请来侍卫,侍卫知会了大宫女,大宫女扶出了可以管事的皇太后,皇太后着人请来陛下……
到头来尽皆虚惊一场,天司处众人却以为神迹。
王大喜,自此待此子如宝似珠,并封其为“泽天太子”。赐名“方圆间”。
方圆间不负众望,三岁能文,五岁可武,晓各方事,精各类学。
人品贵重,气度非凡,奈何品性高洁,不近女色,更无心于皇廷富贵,党派之争。
有时他会为一句承诺而推辞封赏,有时他又会为一民妇而指骂高门。
后有智者问他说“你为扶一花甲老太就医,连皇位早朝都可弃之如敝履,如此格局,又何来的心怀天下呢?”
方圆间听罢,摆手笑,道“若眼里只能放得下皇位,又如何能再容得了天下人?不坐龙椅又为何不能心怀天下呢?”
智者哑然叹惋……
然而,在帝君的故事里,却不只有方圆间一人,更有一位尤为美好的姑娘,名叫赤真。
帝君说,那是方圆间未过门的妻子。
说来可笑,方圆间为了这种错过而时时遗憾,抱憾百年,但这份遗憾,本身却是有得选择,能够由他自己避免的。
方圆间第一次与之发生交集,是在他十一岁的时候。
那年夏日,烈日灼心,哀鸿遍野,饿殍满地,上京城大门紧锁,严阵以待,门内的百姓绫罗绸缎,日日听着惨叫哀嚎伴着城门吱呀而瑟瑟发抖,门外百姓衣衫褴褛,他们挖野草,嚼树根,食观阴土,吞死人骨,更有甚者,将自家尚不知世的孩子称斤论两,与领家孩童交换,生吞剥皮,茹毛饮血,却称说原由——“骨肉至亲,自食之而不忍也”,此事于后世史书有载,曰“易子而食”。
晚间,天色渐瞎,微风荡起一片凉薄,忙碌数日的方圆间立在城墙之上,见灯火照耀下,半城嶙峋瘦骨,观之不忍,双目泣泪,亦无可奈何。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就是一个废物。
“再这样下去,不是他们被我们耗死,便是我们被城外百姓吃掉。同根相煎,人间惨剧是也。”他的一个侍从是如此说。
“若真有那日,便把我先推出去,叫他们吃掉我罢。尽管这并没有什么实质作用。”
方圆间大约不是智者,但他亲自施粥,他斩贪官,灭污吏,他可以学习土谷之学,他随众寻水……
而转机很快便来了……
初初挨过季夏的尾巴,天还是火烧火燎的热,热得人心有炉火,经久难歇。
照着他们的算法,这是一年的七月末。
那日刮了好大的风,久不落雨,满城黄沙……
有一使团在夜间黑灯瞎火之际,骑马入城,那马有一人半那么高,通体黝黑无一分杂色,右侧马鞍人不落脚处用麻绳绑了婴儿小臂粗细的一截竹竿,高高竖起,于其上银亮亮地以神秘笔墨大书曰“情愿:望贵国以女易粮。”
若有意拦路劫掠者,该使团尽屠之。
那时使团或是故意,足绕了城三圈有余。
是以,第二日使者入城的消息便传得沸沸扬扬的,就像是一颗火星子,迅速烧滚了众生国这一汪死水,使之随风迪荡……
使者被国王安排着进了客栈,当夜,方圆间乔装打扮,应使者之邀,携二三侍从前去见他们。
穿过一片荒芜的草地,见有夹竹桃种在客栈门前,还有一串明明灭灭的黑白色酒幡子。要倒不倒的。
他抬头四望,这夹竹桃无花,也无叶。经过这一季不知收敛的暴晒,那些树的枝条尽数发黄,藤蔓卷曲,是为不祥,想来,根基也尽皆都毁了。
实是可惜。
使者取了好些果品瓜子来招待他,热络地同他叙话,果品是使者从自己的故国里自带来的。
众生国的皇室,起码目前就方圆间所知的,已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果品可招待来客了。
自大旱以来,他便甚少喝水,每日只吃两餐,甚至到了后来每日只食一餐,一餐里没有肉,甚至会混有糠……
自然的,一个皇室正常情况下不会落魄至此,但是他的母亲告诉他,“作为一国之君,怎能让自己的百姓食不果腹,而自己的家宅酒肉堆砌呢?”
他彼时点头称是。
多年后却又有人告诉他,说,这二者又有何干呢?身处皇室,你起居尽苦,你的百姓也不一定活得潇洒快乐,反之亦然。
他亦深觉有理。
据使者说,他们的故国名叫了了,地大物博,景色宜人,随便一出门,绊倒你的可能都不是石头,而是一块硕大的金砖……
方圆间从未去过了了国,也不知真假,只听对方天花乱坠地朝自己夸夸其词……
心下只道是他说他的,我听我的,他肯说与我肯认同是两码事。不打断他乃是我国的话语礼教问题。
“但是我朝祭司夜观天像,发现福星陨落,一众女子离奇早夭,不得不提及如此主意。我们有粮食,你们有女人……”使者操一口滑稽公鸭嗓,眯着眼,颇有些獐头鼠目之味,聊着不尽高雅体面的话题。他道,“这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
“这——”方圆间那一年不过是个少不经事的半大孩子罢,纵然刻意装饰,故作老成,心性到底稚嫩,不由蹙眉为难。
使者则是乘胜追击,告诉他说“这事不仅关乎我们了了国数百万人的香火问题,更是你们众生国的生存之策。”
“你们了了国会给这些女子一个安定的生活么?可以给她们一个合理的名分么?可以照顾着她们一生一世么?”
使者大笑乐,“殿下这是何意?我想我们条件给的不错,不过是一桩交易罢,我听闻坊间赌徒有一言曰‘买定离手’,私以为寻常买卖亦当如此。”
方圆间怔在那处,缓缓地摇摇头,说道“这是一件大事情,远非我一人能够做主的,请容我回去同我父王母后,以及朝中大臣细谈再商吧。”
毕竟,在他瞧着,女子的人生,不是商品。
……
次日,连续关闭一百二十六日的城门终于大开,方圆间通体着白,他像一张瘦削的纸片似的自门内夹缝飘出,胸前背后各画一圈,以朱笔书一“罪”字。
他手持一纸,左右唱和者各一,随他声音抑扬顿挫着高声吟咏起告示内容来,曰“以女换粮,全凭自愿,十六升小米也,望周知。”
于是当天晚上,如此不躲不闪,招摇过市的方圆间便面胀如猪,两肋断裂,浑身脏污而归了……
前来讨要说法的百姓不约而同地堵住了宫门口,他的竹竿担架不得已自相府后门而入,在相府内养伤。
从此他成为了一个有罪的伤员。
……
相府有女,名曰露白,自幼好武,上房揭瓦,劫富济贫,无坏不做,银针短刃,大棒砍刀,样样精通,十里八乡谓之曰离奇女子也。
后随父从军,其父功高,赏无可赏之下,王赐其号为赤真,封一乡郡主……
却说仆婆引露白从相府西侧月亮门进入时,方圆间正坐在圈椅里,躺着看南方的树冠发愣。
她大摇大摆,开门见山,道“我有事情想不通。”
方圆间愕然,旋即一笑,回首道“你说。”
“对于以女换粮的事情,你是怎么看的?”
方圆间默然半晌,又指指南窗里豁出的半塘夜色道“你听到他们说的了么?如今这个问题,只要你出了这个府门去,处处都是它的答案。”
露白拧起眉头,道“但我还是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殿下您可以给我。”
“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他们不是你,又怎能断言定知你心?”
方圆间闻言嬉笑而起,拍案道,“姑娘即知晓这个道理,不若举一反三,我又不是那些个要被用来换粮食的姑娘,如何能实在地明白她们的处境与选择呢?出卖自身,出卖婚姻,出卖尊严,换一家老小平安,家里人能活,自己也活,是一种选择,宁折不弯亦是选择,二者无有对错高低之分,这命是他们的,无论他们他日后悔与否,也不该是由我这个局外人来断言裁判的,不是么?”
“你是‘天泽太子’。”
“是。”
“你是一国储君。”
“是。”
“他们都是你的子民。”
“是。”
露白汗颜一笑,犹疑着,良久才道“那你又怎能做局外人呢?”
“所以告示我来贴,骂名我来背,伤痛我来挨,选择给他们。”
露白会心一笑,直道“你是不是个好的君主我不知,但你会是一个不错的人,这点真是不错。”
方圆间笑起来,正要朝着对方抱拳致谢,怎知这红唇只扬起一半,却又听那露白坦然道“不过我的师傅告诉我说,一个好人,往往会被他的那份自以为是的善良所迷惑,以至于行为昏庸而愚蠢。”
方圆间一噎,哑然失笑,“呼啦”一下子从腰间取出一柄青白折扇,悠然开口道“愿闻其详。”
“你大约是个不食人间五谷的神仙吧,所以只晓得世间女子可以情出自愿,却是不知道家里人是可胁迫于她的。”露白道“若真如你所言者,宁折不弯,那便是死路一条,且她那一头撞死了,临了若再投身到了荒唐些的人家里,世人并不会觉得她是贞洁烈女,可歌可泣,只会大骂其自私自利,不顾家里人生死。你是在间接地害人啊。”
方圆间听罢身子一震,犹如醍醐灌顶,连道三声“是如此,是如此,是如此道理!”
音落而翩然袖口,乘风而去,撤了此番告示,并向众生国国民下了罪己诏书,一一赔罪认错。
又是一阵伤痛加身。
彼有老者腾云驾雾而来,落地成仙,捋着须子问他道“你即以为错,致歉又有何偿?何苦为了这而破了额又伤了膝呢?”
方圆间答,“心知有错,自当认之改之,悔之偿之。”
老者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能有此通悟,若可摒弃世俗,洞穿因果,你必得大道也。”
方圆间道,“不图长生,不贪大道,只望国泰民安。”
老者笑,挽起拂尘,驾鹤而去,留一方彩霞翻涌,金光大作,万民俯首拜之。
*
二日后,露白来此为其换药,闲暇之时见方圆间吃痛,为转移其痛苦,不由莞尔,讲起了幼年时随母逛庙的种种。
“第一次去那处是初夏的时候,那时候的风还不是很强劲,微凉里头夹杂着丝丝软软的暖。”
“街头人很多,车也格外的多。在身边伴着自己的人是还在世的母亲。记不得她老人家的样貌了,不过多半是酷似我自己的。”
“幼年看人看车,从来都是那般来去匆匆,便是年节里游玩,也甚少寻到几个悠游自在慢慢挪步的时候,似乎谁也不愿多做停留,那会错过很多……”
“师傅曾经告诉我,真正喜欢美景的人,不是见过的美景越多,就越快乐,因为看得太快了,反而什么也记不到心里头……”
少女心事,没头没尾的,受伤与擦药的人,一个讲,一个听,便已是时光荏苒,岁月静好了。
后来方圆间哪怕成为了神仙,太上忘情了,也始终记得,那天的露白对他说,
“那漫山遍野的红色飞絮,真是叫我见之难忘。”
“你记错了,世间何来的红色飞絮呢?”方圆间不假思索反驳道。
却见对方淡笑不语。
当夜,金乌西沉,广寒大开之际,方圆间顶聚三花,魂肉分离,做了一个分外冗长的梦。
他遥遥望见自己骑着在一匹高头大驴之上,赤裸着脚踝,侧卧而吹箫,来到一处高耸入云的庙宇之前驻足观望。
这庙宇雪白的石阶两侧,狂风四起,黄沙漫天,似有九天玄女翩翩起舞,又似那千手观音紧念佛咒……
梦中人挥手将这一切都谴退,面前立时现一石砖,砖上镌刻了半句诗文,曰“柳絮飞来片片红。”
又听一人搁帘称道,“痴儿,去罢!”
方圆间当下惊疑,顺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扬起脑袋,张口问曰“去?我能去哪儿?”
“去救你的国民。”那声音道,“你当以最虔诚的姿态,求得神明悲悯,来救你的国民。”
“敢问神明在哪?”
“你的头顶方圆,那高高的庙堂之上。”
方圆间闻言又摇头叹道,“仙倌此言差矣,既要心诚,神佛自当存乎心间才是。”
言罢周遭雷霆大作,地陷天崩,骤然失色……
待方圆间被露白唤醒之时,一袭短衣也尽皆湿透了……
大梦初醒,他的面前恍惚有一阵白光呼啸而过,一刻后便有府内小厮上门来,报曰“殿下,殿下,大喜啊,这人间竟是出了如此一位奇人,其诗文才学甚佳。”
“他都写下了什么?”方圆间不由好奇问道。
小厮便仰着脖子,轻咳半晌念吟道,“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
“柳絮飞来片片红?”方圆间大惊,瞠目结舌,一时恍惚,暗想此为神喻,又忙是追问道“那落成此诗的人可有交待,柳絮何故是红色的呢?”
露白则在另一处掩嘴笑,曰,“嗨,这种事情,若是得那些酸腐书生瞧见了去,只会有一种反应。”
“是什么?”小厮顺势追问。
“荒唐!荒唐!简直荒唐!……柳絮怎么会是红色的呢?这是杜撰!”露白横掐着腰,扯着嗓门茶壶似的打了个罗圈,朝方圆间额头上一点,忙是眯了眼缝,道“这就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