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下,天黑了,村子里的喧声也隐退了。大半个月已升起,光照万物,也光照这四面红砖墙的一户人家。这是三间平房,前后镶嵌着黑白的马赛克,还有宽畅明亮的铝合金窗。院子中有两棵山核桃树,还有一棵红枣树,在这初春的季节刚发芽叶,芽叶虽然很小,也被月光照耀偶而闪亮。屋里亮着灯,绿竹的窗帘以拉上。
这些天得平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好像有什么事儿没做似的,她思来想去,既然家中平安无事,有可能是另一码事了。时近清明,这是中国人祭祖的传统节日,自然而然的就多想些与父母同在时的往事,这一想便恍然大悟,不由得用手挡了一下嘴:“哦!原来如此。”
原来,她要给父亲圆上领洗的愿望还没实现呢,对于五十八岁的她,在这时近清明的季节便有了紧迫感,她来到书架前,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论语》读着:“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守信正坐在沙发上洗脚,被得平念出的诗句所吸引,就看着她问道:“哪里的?”
得平便把书在守信的眼前一闪:“《论语》啊。”
守信问道:“是什么意思?”
得平看着译文说道:“是古人孟懿子问孔子何为孝道?孔子告诉他:“不要违背礼节。”后来樊迟为孔子驾车时问孔子:“什么意思?”孔子就告诉他:“父母在世时,当按礼节来侍奉他们,父母去世后也要按照礼节来安葬他们,祭祀他们。”
守信说道:“嗯,真是孝道之礼呀。”
得平低头说道:“就是这句话,让我在孝道的事上更加愧疚了,因为我没有在爸爸临终前顺从他的意愿,帮助他得到领洗的愿望,没有做到“生,事之以礼”。
守信埋怨地说道:“看你,又提这事儿了。”随端起洗脚盆出了里屋的门。
得平把书放在了书架上,脱鞋上了炕,从立柜里拿出被子铺在了炕上。
守信从外屋把餐桌儿拿了进来。
得平见守信把餐桌儿拿了进来,就愣愣地问他:“嗯?咱俩不是吃过饭了吗?”
守信看着得平笑道:“是下象棋。”
得平拍着胸脯恍然一笑:“哦!看我这些天,心里别无旁事,总是想着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给爸爸圆上领洗愿望的事儿了。”
守信淡淡地接道:“那怎么圆啊?”
得平带有勇气的劲头接道:“我一直在寻找给爸爸圆上洗礼的方法,不想在孝道上带着过失和遗憾,去听天主的私审判。”
守信把桌子放好了,又从暖气片的后面,拿出了一个自画的胶合板的象棋盘,大面宽敞,放在了桌面上。又从角柜里拿出来一个装着棋子儿的小盒子,把棋子儿倒在了棋盘上,顺手捞过一个塑料櫈坐下,摆着蓝色的棋子。
得平铺好了被子磨下了炕,坐在炕沿上捡着红色的棋子儿摆着:“还是三盘儿定输赢呗。”
守信趾高气扬地接道:“三盘儿就三盘儿。”随装作严肃的样子数着手指:“但我先声明一下啊,不带缓棋的,不带玩儿赖的,不带我吃了你的棋子,你再抠我的手,边抢棋子儿还说那不干的,还不许……”
得平笑接道:“还不许你赢的。”
守信把手向得平一摆笑道:“走棋吧你。”
得平向守信拱手一笑:“承让,那我先给你来一个当头炮。”
守信点头一笑:“嗯,还是老一套。”二人对笑。
得平边下棋边问守信:“跟你说啊,今天我在班儿上的时候,听大家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清明节祭祀扫墓的事儿,我们哪天去啊?
守信答道:“放假就去呗。”
得平点头:“嗯。”
守信叮嘱:“这回去时你可要把东西带全了,工具啊、圣水啊、干粮啊,可别像上次那样,还饿了肚子。”
得平笑道:“你放心吧,这次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守信点头:“嗯,这还差不多。”
得平边下棋边拉起了家常:“你说也怪啊,一到清明节就非常想念爸爸和妈妈,小时候与爸妈同在的那些往事,总是在这个时候想起的最多,就连做梦,都离不开爸妈的事儿,还总是情不自尽地台头看天,凭着心中的想象,在朵朵的白云中,寻找着爸妈的身影,在闪亮的群星之中,寻找着爸妈的笑脸,你说有意思不?”
“那太正常了,有时候我也那样,这是人之常情。”
“但每到清明节祭祀扫墓的时候,我都是愧疚地提醒自己,还欠爸爸一个领洗的愿望。”
守信诧异地问道:“欠?咋欠的?”
得平说道:“我十九岁那年经历了爸爸的去世,他在临终前对领洗的事儿是有可望的,虽然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但每当想起时,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守信接道:“看来我老丈人,是有故事的人那。”
“那当然了。”得平随说起爸爸临终前的那段往事:“那年出了正月爸爸就病重了,他躺在炕上对我说,‘得平,爸告诉你啊,人是有灵魂的。’我一听就紧张起来,站在炕边胆儿突地问,‘爸,您说的是不是魂灵啊?’我爸说,‘是’。我就紧张地捂着心跳说,‘爸,您可别吓我了,我害怕。’”
守信看了得平一眼,随摇头地笑了笑。
得平见守信笑她,就白了他一眼:“你还笑!那时我妈在外屋正给我爸熬药呢,听见了我和爸爸的对话,就在外屋埋怨我爸说,‘你跟孩子说这些干啥?’可我爸愣是没管我妈的事儿,照说无误,‘在沈阳小南街有教堂,那里有信耶稣的人。’我问爸爸,‘耶稣是谁呀?他是干什么的?’我爸说,‘耶稣是神,是救世主。教堂里有神父,他们有神权,能代替耶稣给人赦免原罪和本罪,在领洗的时侯还得印号,成为基督徒,还赐给善者灵魂升天堂享永福的恩宠。要是从咱家走到教堂,差不多四个小时就能走到,你能不能去一趟小南天主教堂,给我请来神父,我要领洗。’”
守信点头说道:“嗯!天堂真是人人向往的地方啊!”
“是啊。那时我就不懂地问爸爸,‘什么是领洗啊?’我妈就在外屋边熬药,边带着气儿地接道,‘净胡扯!领洗就能把人一辈子所犯的罪都洗没了呀?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再说了,现在都是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年代,你看谁还在信神信鬼的了?你让孩子上哪给你请神父去啊?都是迷信。’”
“那是咱妈不懂什么是宗教信仰,什么是封建迷信。”
得平继续着:“当时我看爸爸的样子十分可怜,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就想起爸妈常讲过的一位亲戚的事儿,就问,‘爸,我常听您和我妈说起我表姑父信佛的事儿,那是什么意思啊?’我爸就看着我张张嘴没说话,我便觉得可能是我问的话不对爸爸的心意,就急忙找话哄着我爸问,‘爸,您还常对我们说起老天爷的事儿对不对?’我爸看着我点点头。我看我爸点头了就大胆地又进一言,‘爸,我想您说的耶稣大概跟老天爷差不多,您想啊,您辛苦地养活了我们一家人,现在又身处病苦之中,哪有什么罪啊?您就跟老天爷说说心理话儿不就得了,我想应该是一样的。’”
守信抬头看着得平问道:“那咱爸怎么说?”
“我爸看着我无奈地点点头。这时我妈端着药碗进来了,她严厉地对我说,‘你也跟你爸一样胡说八道,全是迷信,快走吧,走吧!干活去吧。’因为我和我妈都不懂宗教信仰的事儿,还以为我爸是在迷信呢,就干活去了。结果我没有顺从爸爸临终前的意愿,给他请神父领洗。没有滿足爸爸临终前的愿望,在孝道上没有为爸爸做到‘生,事之以礼。‘现在想想,嗐!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守信接道:“我想这不能全怪你,在那时圣教还没有广扬,谁懂宗教信仰的事儿啊。”
得平坦诚地说道:“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很愧疚。”随在脸上猛搓了几把,使含泪的眼睛明亮起来,看着棋盘上几个溃不成军的棋子儿问守信:“哎?你走什么了?”
守信笑道:“我走車了,你再不?将,我可要马后炮了。”
得平恍然地说道:“可不咋地,这棋走的,你可真能钻空子啊。”
守信把头扭到了一边,捂着嘴偷笑笑。
得平叹了口气:“唉!要说我爸去世那年我已经十九岁了,但从未听过耶稣的名字。现在想想,可能是人们把宗教信仰与封建迷信的概念给整混淆了,爸爸不愿说吧。”
“也许。”
“可我四十岁那年听到了福音信了天主教,就在我领洗的那一刻,便知自己欠了爸爸一个领洗的愿望。在反思中,还认为自己没有顺从爸爸临终前的意愿,帮助他得到领洗的愿望,在孝道上是有过失的,还失去了还报爸爸养育之恩的机会,令我愧疚不堪,随立志,一定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洗礼方法,给爸爸圆上领洗的愿望。”
守信恍然大悟:“哦!是这样欠的呀。”
“是的。可我在俗事上找不到洗礼的方法,而天主教的圣洗圣事又是针对活着的人而言的,给爸爸圆上领洗的愿望,成了我愧疚的心结。”
守信向书架上看去,对得平说道:“那你就在《孔子家语》《增广贤文》还有《论语》《孝经》的书中找一找方法呗。”
得平说道:“那些书里都是让我们怎么恭敬、侍奉、赡养和祭祀父母的,还记载着行孝之人的行孝事迹,和关于孝德方面的故事,我没有找到给爸爸洗礼的方法。”
“那你就在《圣经》里找一找吧。”
“我也找了,还是没有找到。但在《圣经》里我看到了这样一句话,‘应孝敬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好使你在上主你的天主赐给你的地方延年益寿。’这让我愧疚得无地自容了,因为我没有顺从爸爸的意愿,帮助他得到领洗的愿望,还失去了最后一次还报爸爸养育之恩的机会,且看自己不如一只乌黑的小乌鸦。”
守信说道:“没那么严重啊。俗话说的好,‘不知者不怪’。再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自寻烦恼。”
得平接道:“但我看见了孔子在孝道上的教导和圣言以后,这事就过不去了,因为我知道天主教的圣洗圣事,对人灵魂的得救是多么的重要。如今我也是扔下五十奔六十岁的人了,可还在没有帮助爸爸得到领洗之事上愧疚不安那!”
“那也没办法,谁让你找不到给咱爸洗礼的方法了,我看你就放弃吧。”
得平却坚定地说道:“我不能放弃!再难我也要找到洗礼的方法,一定要给爸爸圆上领洗的愿望。”
守信看了得平一眼,然后摇着头说道:“你这个人可真够犟的,有些事儿是人力不能为的。像那些伟人、烈士,早已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祖国和人民,他们用生命,换来了我们的平安与幸福。人民敬慰他们,也感谢他们,他们在我们的心中是永垂不朽的!他们的英灵是在天堂上的!你看,我就这么一说心就激动了,感觉他们的英灵就在天堂最美的地方。”
得平深情的:“是的,他们的功德感天动地,他们的英灵一定是在天上的。”
守信用宽慰的眼神看着得平说道:“我六岁那年爸爸就病世了,只有神才知道我爸在临终前的光景是什么样子的。好在咱爸还知道那么多呢,他在临终前那么渴望领洗,虽然外在的神恩没有得到,但我想他在临终前,会把自己的一切交托给天主的,灵魂也会得到最好的安排,你就放心吧啊。”
得平难过的:“可我没给爸爸做啊,心中愧疚不安那。”
守信满脸喜悦的样子说道:“好在咱俩的妈妈都赶上了宗教信仰自由的好政策,她们都领了洗入了教,这是我们在信仰上值得庆幸的。她们虽然平凡,但她们在世上劳苦了一辈子,在儿女身上也进了本分,我想她们的灵魂会在天堂上的,你就知足吧。”
得平却惊呼道:“啊?!这事儿也能知足啊。”
守信看着得平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尴尬地冲她笑笑,随放下了棋子儿,起身奔向了炕头:“不玩了,今天算你赢了。”
得平手里拿着个棋子,扭头看着正坐在炕沿上脱鞋的守信,尴尬地笑了笑:“看你还不玩儿了,这一盘棋还没下完呢就要睡觉了,还弄个算我赢了,不带这么玩儿的啊。”
守信已磨上了炕,听得平这么说,就回头看着得平笑道:“这不让你一句话,就把我塞进被窝里了吗。”二人都笑了。
得平边往小盒子里收棋子边急而不安地诉说起来:“从我领洗到现在已有二十年了,常因找不到给爸爸洗礼的方法,而焦急地仰天呼喊:“天主!求你赐给我一个特别而有效的洗礼方法吧,我要给爸爸圆上领洗的愿望。”
守信苦笑道:“你可别难为天主了,哪有这样的洗礼方法呀?这只是你的一个祈祷而已。”
得平却坚定地说道:“但我信会有的。按现在时髦的话说,‘我会努力的!’我听神父们讲道时说过,‘谁知大海里的水有多少滴?没人知道。同样,也没人知道天主的爱有多大,救恩有多么广。’虽然我学的不是原话,但我想意思是不会错的。我信耶稣来到世上的目的,就是救赎全人类,他能接纳所有认罪悔改的人,也能接纳任何一个力求补赎的人。我想天主早晚会开启我的明悟,让我找到一个可行的洗礼方法,给爸爸圆上领洗的愿望,借以补赎我在孝道上犯下的过失,打开我愧疚已久的心结,好让我的心灵得到平安。”
守信赞道:“好一个信念!但愿如此。“守信又把话题一转:”但我真的想不出来,天主会开你的什么明悟?会有什么样的洗礼方法赐给你。”
得平自信地接道:“但我信天主会赐给我的,因为祂是我们的救主。”随把装好棋子的小盒子放进了角柜里,又把餐桌送到了厨房,进了里屋的门,站在炕沿的边处熄了灯,边脱衣,边意味深长地对守信说道:“你想,若是咱们的爸爸、妈妈都在天堂上那有多好啊。”
守信高兴地接道:“当然好了。”
得平上了炕,也躺下了。
还好,月光透过了窗帘,屋里还不那么黑,还能看到棚顶的笼括,就是不那么白。得平仰卧着,目视着可见的棚顶,想着扫墓那天出行时的必备,可想着想着就想跑了题儿,在这寂静的夜想起爸妈来。看!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呀,就那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棚顶,此时的她,已把棚顶当成了回忆往事的“屏幕”了,大脑仿佛成了一个影像播放器,放映出她小时候与爸妈同在时的那个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