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头望去,身后果然立着一个有些茫然的红裙女人,嘴里还嘟囔着:“胡清北呢?”
这应该是章来娣的魂魄,她此时身上脸上都没有血污,我这才能看清她的长相。
眼前这个女鬼显然已经不再年轻,但以我的眼光,分辨不出她是三十多岁还是四十多岁。她身高不到一米六,腰身上下一派敦实,身上的这件红裙从款式、材质到做工,一看就是拼叨叨上的19块9包邮货。再看她那暗淡发黄的脸色和眼角、额间、甚至嘴角的皱纹,以及随意扎在脑后像个鹌鹑尾巴的头发,显然她生前也一向对自己疏于打理。
唉,她这女鬼做的,既不妖娆,也不恐怖,而是相当的土气。
因为活得久远,我见过不少红衣女鬼,穿红裙红袄红嫁衣红防寒服的都见过。她们不是含冤就是含怨,活着的时候无可奈何,只能希望藉此能够化身为最凶的红衣厉鬼,得以去找仇人索命报复。
看来,这个章来娣就是要变身红衣厉鬼,去找那个什么胡清北报仇的。
城隍导游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子,说了句:“收。”章来娣就被像一阵烟似的被吸入袋中。然后他朝我解释道:“我刚才已经让文武判官把她的尸身先带去收着了,这缕魂魄可得先放在‘收魂袋’里,要不,以后想返生,那可就难了。”
我随即了然:原来给我的第一条人命,就是让这个跳楼的女人还魂。
心中不由一哂:还魂又有何难?完全是个技术活儿而已。
此时黄色猫妖已经昏了过去,软趴趴地瘫在我怀里,我将它放在身边的地上,这才站起身来,拍着身上的土:“你一个城隍,不会‘还魂术’么?”
“啊?”城隍导游抬头一愣,朝着我好一通眨巴眼睛,似乎是把我的问题像牛胃里的青草一般来回消化了好几遍,这才小心翼翼问道:“神姐……他们……就没跟您讲解过这补考流程?”
看我大大方方一摇头,城隍导游咧嘴道:“这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释清楚的事儿。得嘞,现在也不早了,我还是先给您安排住处,您这一路也辛苦。”看我又朝工地大门旁的简易房瞧过去,他又有些得意,“那老爷子这会儿正跟屋里炕上睡觉呢,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他们那保安头头,我也是瞬间搞定。咱哥们儿做事,您就放一百个心。”
我指着自己胳膊上被猫抓出的血口子:“我现在法术失灵,帮我处理一下。”
他挠挠头,脸上有点儿挂不住:“我……我没干过医务工作……学历不行。”
我倒也不在意,就改为指指朝地上的黄猫:“把它也带走。“
城隍玄木须伸脖子瞧了瞧,郑重皱眉说道:“这是个妖。“
我瞥了他一眼:“我以为它刚才说话的时候才是个妖。“
导游玄木须果然是个将职业融入血液的敬业城隍,带着我走出工地之后,招手拦了辆出租车。他用手挡在车门上框上,请我坐后排座,他自己一脑袋钻在副驾驶位置,跟司机说:“我领导头一回来咱们京城,咱开慢点儿哈,三环、二环先都兜一圈,长安街、CBD也都转一转,等逛美了,我再跟您说我们去哪儿。”还朝我一回头,“明天是……哦这都过了半夜了,今天就是五一节,咱京城各处的灯都亮了,您这趟来得可真是时候!”
这个玄木须已经是个话痨,尤其此时还满怀着重操旧业的欣喜,再加上开车的也是个热心肠的本地司机,俩人一唱一和,满含着对京城的无比热爱和骄傲,这一圈下来,足足一个半钟头,他俩从股市楼市的涨跌聊到隔壁孩子升学,从世界和平聊到足球保级,就没让我的耳根子清净过一时半刻。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望着车窗外,街道旁的建筑上灯光璀璨霓虹潋滟,街道之上则是过了午夜也不得清净,车辆依旧川流,似乎此处的黑夜永远有灯火照耀,从未安稳睡去,此间的凡人也永远忙忙碌碌,同样也难以在安稳睡去。
车路过景山公园门口,我忽然觉得心口不畅,便让司机打开车窗。
没了玻璃阻挡,被灯光搅合得一片昏黄的夜色略略清爽了些,黑沉沉的景山却仍是轮廓模糊。
我正感慨景山顶上的几座亭子形状矮胖了些,一道黑色的诡异影子却从正中一座亭子的顶上一个闪纵,随即腾起一抹淡淡的血红色幽光,可待我再仔细瞧去,却又什么也不见了。
这个怪异的影子,到底是不是刚才楼顶上的影子?
我起了警觉,便细细观察一番,却又似乎并无所得。
如果非得说此时街上有什么动静,那就是在景山公园门口的街道上,正走过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不过此处可是内卷严重的京城,有各种加班夜归的社畜,半夜路上有人走在街上,委实也算不得什么。
倒是原本谈兴正浓的玄木须,忽然停下话头也瞧向车窗外,随即狠狠打了个嗝,与此同时,他喉咙里含混冒出俩字:“御之。”
出租司机哈哈大笑:“哥们儿,大半夜的不在家里陪着媳妇,人家背后念叨你了吧!”
出租车开过北海,也不再见有任何异状。
终于,出租车停在了二环之内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居民小区里。玄木须给了司机若干张百元大钞,显然还没聊够的出租司机,此时对他仍是一副相见恨晚的依依不舍,硬是又把两张大钞塞回给玄木须手里。
我抱着肩膀站在一旁,冷眼瞧着他俩热情地你拉我拽。
对于这两个一路上聊得全情投入几乎忘我的凡人,我虽然觉得有些无聊,倒也无甚反感——人间嘛,千百年来,果然一直都是个乱糟糟、闹腾腾的红尘所在。
玄木须一直目送着出租车开出视线,这才自我由衷感叹:“嘿,自从当了天庭的官儿之后,我可好些年没机会跟京城爷们儿这么聊天了,真是忒过瘾了,忒暖心了。“
玄导游一边在前引着我走上楼梯,一边嘴里不停:“……没电梯有没电梯的好处,跟邻居在楼梯上打照面儿,那才还有点儿回家的感觉。坐电梯倒是省事,总感觉不亲切。要不是图个六楼清静点儿,我就给您安排住胡同里头了,那人情味儿——嗐,现在啊,胡同里也没多少老街旧邻了,忒可惜喽……“
他掏钥匙打开六层右边的单元门:“您瞧嘿,这房子,南北通透两室一厅,视野开阔清清静静,白天阳光充足……”
我按着太阳穴打断他:“说完正事儿你赶紧走。“回手正要关上房门,楼梯上忽然窜上来一个身穿蓝衣服的年轻人,举着个袋子朝我喊:“601外卖!”
我刚一愣,一个穿黄衣服的又紧跟着窜上来,也举着个袋子朝我喊:“601送药!”
玄木须抢到我身前,一手接过一个袋子,朝人家的背影连声道谢:“大半夜的,您哥儿俩辛苦啊!”
关上门,玄木须先举着小点的袋子朝我说:“这是我刚才在车上用手机买的药,这里面是双氧水,碘伏,红药水,百多邦,咱先处理一下,不行明天咱再上医院。”说着又从另一个袋子里取出两大两小四个圆形饭盒,在餐桌上打开:“从天上过来,这一路上道儿可不近啊,您先吃点儿。这也是用手机叫的外卖,粤菜,不辣,不上火,还有这家的杨枝甘露,特地道。赶明儿您要是……”
“停!正事儿改为明天再说,我头疼。”
轰走了玄木须,世界一下子就清净了。
闻到饭盒中飘出的香味,我竟然还真有些饿——看来我此时果然是个肉身凡胎。
我捻了块烧鹅,味道有些意思,又试了一勺虾蟹粥,果然也很是鲜美,忽然想起那个叫什么“杨枝甘露”的吃食,听起来似乎很有些诗意兼佛性,便打开小圆盒,尝了一口,却味同嚼蜡。
我想,它应该是甜的。
自从十几万年前,我便已吃不出任何甜味。是以每年西王母诞辰送来的极品蟠桃和交梨火枣,我从来都懒得入口一试。
不知是这口甜食惹出来的麻烦,还是这人间的烟火气熏得我发懵,就在这天夜里,向来无梦的我竟然做了个梦。
醒来之后,只觉得满怀惆怅。
我忘了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只模糊记得醒来前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我托腮坐在一处万丈悬崖边,两脚凌空。我好像在心里反复念着一个什么名字,念了很多很多遍……念到我彻底忘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