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塞外,与东国交界,有一片接壤三国的无辖之地。曾是北林国通商行军与鲁东列国的必进之地。
多年前这里也曾物阜民熙,华灯初上,是环世的金融大城,往来商客接踵而至,文人骚客泼墨染笔,可谓是天下风光的尽头,财富的源泉。
如果没有刀枪剑戟与军队的对擂,令阳城依旧是繁华的“金银国”,各国商人的终息之所。可如今早已城破楼去,南国念旧的客商曾想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却终是不复返了…
劣迹斑斑的城墙,还沿留着战火强攻的痕迹,一颗巨大的圆形石头,在楼垒生长出绿盈盈的草萌。城中破楼危房叠叠,官道上野草杂长,星稀的百姓衣衫褴褛,哪里还看得到昔日鸿达的景象。
“小布谷渴了,寻地乞水喝吧。”
一架四辕马车自北而来,与不远处的茶亭落了脚。
奴车的黑袍马夫,长吁一声,驶停了笨重的马车,敬语道:“家主,我去探查…”
车厢内的小少年,早已被这远途坑洼的道路颠的四肢酸软,急不可耐地从他身侧跳下马车,伸了一个极其舒服的懒腰。他欲要阻拦,却被后人打断了:“随他去吧,恍了一天,腰都断了。”
雄亢声音的主人掀起门帘,探出头来,竟是一英气素袍青年,他看着茶亭调戏店主女儿的孩童布谷,笑的很欣慰。
随即袍泽青年跳下马车,大吸了几口气,看样子是舒服极了,他向马夫道:“陆无为你也下来转转,看看这老地方,还熟悉否?”
黑衣陆无为跳下马杆,随青年远行了几步,避开稀有的人流,青年又问:“熟悉否?”
陆无为望着那顶上楼垒耀眼的巨大圆形石头,强压着心中的慷慨,道:“将军与此地,一战封神,百万英魂永昼令阳,那几年,无为不敢忘!”
青年看了他一眼,略感歉意:“这些年…恨我了吧?”
陆无为抬手恭礼,道:“陆无为,本该碌碌无为,是左老将军念我有一把力气,方才把我编入边城军中,做您的副将,如今边城大军只是番号没了,但我大军之律犹在,陆无为依旧是边城战士,将军在吾心依旧是边城军的将军。将军所有的决定,属下必已命顺之,断不敢过问,更不会…恨!”
左郎锤了锤双肩,准备动身去茶亭:“我爹别的本事没有,这看人却是一个准呦。你放心,插在余国皇室庙堂的第一杆旗,必是边城大军的五爪龙!”
支撑着茅草铺子的四根柱子被咧风吹的微动,让人心中发颤,就怕大哈两口气,惊动房梁,被压的动弹不得。可人终究不是神,口干舌燥之际,看见这一处挂着“茶”的茅亭,断不会想着望梅止渴。
茶亭的掌柜子是一坡脚老翁,腿是不怎么利索,手却是麻利的紧,再加上芳龄孙女的帮衬,收拾起来也是很快。
老翁取碗倒茶之际,二人便坐了下来,只有那孩子还在给同他一般岁数的女子打下手。
老翁招呼道:“先生是打北国来的吧?”
“何以见得呐?”左郎抬碗反问道。
想必也是多年客稀的原因,老翁很愿意与往来人闲说两句:“林国是战场上的大国,除了兵强,还有就是这民用马车。 林国马车的辕和轴都是按照战车的结构铸就的,不单是耐用,也是为了预防突起战事,可征用百姓所用的马车,再改造起来不耗时,不费力。对于久经沙场的老兵,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破绽。我见先生之驾,就是如此呐…”
陆无为回头看着那驾马车,歉意道:“是我大意了。”
“这不怪你。”左郎接过老翁手中的热茶壶,问道:“老先生,您是老兵?”
老翁也是不惧怕,回道:“没上过战场,令阳之战,被征兵的衙役抓去送了两年粮食,结果就瘸了一条腿,最后两国签订休战盟约,军队也不管我了,就索性在此息生了。”
老翁看着外面烧水的红脸女童,示意道:“她爹是余国皇家军第七营的前锋,死了。”
左郎问:“所以您没有见过林国的前军主将?”
老翁说:“说来也是命不该绝,没遇见那个魔头。倒是在一次运粮途中,被那鬼屠军师被劫了,幸好是个文人,不爱弑杀,见我们没有战力,便只烧了粮食。”
陆无为小声自语了一句:“他可不是个好人,要不然也不至于混出个“鬼屠”的名号。”
左郎不解问道:“我等林人,老先生看着心中不发恨吗?”
老翁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拽了条椅子过来:“我们的国家没有你们的国强,就恨你们,这说不过去。如今两国局势再度紧张,也不知道这苟延的状况还能持续多久…”
左郎回身看向稀垮的城墙,感慨道:“是呀,打不起来才是最吓人的。”
就像那场僵持了三年的围城之战,真正打起来,只用了数月不到。
老翁感慨说:“好在那魔鬼将军的边城军被撤了,要不然这天下还不知道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
好在老翁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和气的年轻人,正是刻在余国人骨子里的那个恶魔,要不然定会抄起板凳,在他脑壳上开上那么昏天动地的一下。
说起来这左郎也是个可怜人,十八岁的少年郎也曾鲜衣怒马,率三千前军铁骑,血踏漠北,生擒汗王,二十岁随父至东,并小国十二,强林以天下。尤为令阳城这一战,他被林人称之为“神将下凡”,世人的噩梦…
十二年前,大林祥和三十九年末,大林铁骑边城军再度出征东境,以上将军左公权之子左郎为首,鬼屠先生尤中客为军师,与泽屿塞北展开了一场长达3年之久的大规模战役,后人称之为“令阳之战”。
令阳之战,余军顽固防守,应敌而不发兵,使令阳城固若金汤,坚不可摧。鬼屠军师多次使出诱敌之计,却终没有意义。边城军中那骇人听闻的三千前军铁骑,也在此役中损失过半。大林祥和四十二年三月,林国第五次援兵令阳,使其兵力辎重复了三倍之多,更是用两年时间打筑了两颗近十吨重的圆形石头和一架百人才能使用的攻城器械投入令阳战场。
那两颗鬼差圆石,一颗在途中不慎落入蜀地汉江,还有一颗,便永远地钉在了令阳的城墙上,非人力而不可落毁。
那一仗,打了月余,日夜人哀震天,血河流入附近两城,天地共鸣…
是役,令阳城尽毁,余国从此一蹶不振,据不完全统计,两国在令阳之战中共计投入兵力八十万之余。
林国损兵20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边城军打到最后也只剩下四万的老底子,曾漠北生擒汗王的前军铁骑,也不足千人。
那本该封狼居胥的少年回到京城后,却被收缴了军权,拘禁秋月,其部下悉数被编入禁军各部,由兵部、三衙所辖。等到了那年冬天,老皇帝死了,留下了一道建设“南北公执司”的昭命。
“朕设南北公执司,直属皇权,不受林律之限,执昭办事。”
“指挥使一人,正二品,首司一人,从二品。”
“下设南衙公执卫,北衙公执卫。”
“掌执使各一人,正三品,佥事各四人,正四品。”
左郎便是先帝首选之人,公执司的主人。
林帝霑庆十一年,自新帝继位以来,他整整九年未曾上朝,那个曾经不败的少年将军已然是淡出了朝野,挂着南北公执司指挥使的空头衔。
南北公执司下设南衙公执卫,北衙公执卫。南衙公执卫由五部组成,以审查,断案,纳册,查和,收集军情为主,各司其职,多为文官。北衙公执卫负责侦查,逮捕,用刑审问等,内设肆防大狱,用于关押别国细作,朝堂官员等重犯要犯。其腰牌可通行大林各边关要塞,有权查看境内各大城防图。
林国建业百年,以前从未有过南北公执司这样的秘密机构。它对于百官而言,设立如此的机构就是徒劳无益,百无一用。占用国家精锐不说,却做着断理“丢猫丢狗”的案子。
南北公执司权利之大,直属皇权,不受林律之限,执诏办事。却自设立以来多次遭皇室宗亲联合重臣打压,办案缉拿途中屡屡遭挫。左郎几欲被收缴令牌,治倾权之罪…
而这次东余以通道借商为由不断调集粮草辎重与林国边境外,便是他重建边城军,收回兵权最好的机会…
如今他埋去了少年郎的一片热血,心思如这茶亭一般,一落千丈。
袍泽青年起身道:“给够店家回族的银两,今生就不要回来了。”
说罢左郎便伸手招来了亭外的孩童布谷,偷声问道:“如何?”
孩子得意的点了点头,似乎在等待大人的表扬。
左郎上车后,布谷牵马,陆无为执蹬。
途中陆无为多次调侃小布谷,说是他野性暴露,情窦初开,藏在化音山上的花花肠子,出世后便一览无余了。
布谷已然成年却还压着娃娃音,回他道“你懂什么,小爷这是替你们打探情报。这不是你家左郎大人非要闹着去找那佳人榜上的魁首。”
天下仕人,皆知令阳胜名,有其涟漪。涟漪佳人,貌美天下。这深藏与令阳城中的涟漪楼,以廉价的牡丹美酒而名出天下,从而招揽顾客以贩卖情报谋取暴利。
令阳之战,令阳城尽毁,可也在无形之中成就了这涟漪楼。天下人皆知,涟漪楼深藏与令阳城中,却得具体位置者,少知又少,屈指可数。
嗜爱花前月下的那些个文人骚客,总是喜欢给慕上人排个一二三,便有了传闻中“佳人排行榜”的说法。南过北,西越东,无数花魁,富家千金,凡俏貌者,皆以上榜为荣。凡有幸,目睹涟漪楼楼主面容的男子,无一不称乎,无一不醉乎。坊间更有传言:余国公子曾执下百金,也未得这佳人一眸。
这便有了那佳人榜魁首…
布谷如此说来,陆无为也就不好意思在说道他了,只是问道:“你就能断定那稚女,知道涟漪楼的位置?”
布谷说:“我只是问她最喜欢去哪玩,还有就是往来人去的最多的地方。”
陆无为细想开来,涟漪楼若要在这乱城存活,不打理好邻里关系,如何招揽客人,想必这位置也是茶亭女孩童故意透露给布谷的,要是门大买卖,那孩子一家也好去讨要赏钱。再说其二,孩子的天性就是玩,随处乱串,难免不会发现一处别有的地方。
“我可听说那涟漪楼有二十四规士,个个武艺超群,若是谈不拢,怕是要硬闯。”陆无为驾马问道。
左郎掀开侧帘,透出眸子,打量四下:“有你马案下的亢狼刀,再加上布谷江湖上的名号,纵使千军万马又能耐我何?”
谈话间,又绕过了几条狭隘的弯道,在一条岔路口,左郎叫停了驽马的车夫。布谷抬头一看,天公中竟遮挡了一道透明的蓬布,让人不易察觉。他顿时心悸,急忙道:“让我上车顶看看!”
陆无为也是方才发现,一个下马,抬起布谷,将他扔上马车顶上。
小孩子伸出巴掌,似是遮阳。眼上这透明的篷布在空中泛起波纹,似海水起潮。他细看后,才恍然,失落道:“是气煞图。看来待会儿就是打不过,也不能从天上跑了。”
真是苦煞了这一身的好轻功,若待会儿那用刀的后辈不敌,自己可就要跟着他们受罪了。气煞图呐气煞图,真是气煞我也,真后悔没带那个天下第二的破玩意儿徒弟来挡刀。
左郎卷开帘子,站在车案上,抬手示意布谷下来。布谷半蹲着身子,尽力搭着左郎的胳膊,随后翻身下到案上,手指向上,细说道:“它是叫图,可不是真画。气煞图是玄门机关术,结合了四十五种阴阳术所形成的固定气流,可隔断两个空间,既碰尽毁。”
左郎下马,捋顺了衣裳,整理了头饰,站的笔直:“看来是到涟漪楼的地界了,懒得走了,喊话吧。”
陆无为靠近马车,预判足够可以拿到藏刀的位置,清嗓吼道:“素闻涟漪楼,楼主貌美天下,独出一绝,我家大先生特来拜访,还请主人拨冗相见!”
见四下没有回应,陆无为看向左郎,再得到肯定的示意后,他继续道:“我家大先生说了,这年头什么牛马都敢称呼美人儿了,若真是天下一绝的奇女子,断然不会藏在小房子里,有本事你大胆的走出来,让爷们儿瞧瞧,倘是上眼,少不了你的赏钱!”
“娘们儿,听说你养了二十多个壮实汉子,莫不是用来补颜的,我家大先生自诩是京州城第一精壮,他说,若你不嫌弃,他愿服侍主人一宿。”
左郎听着不对劲,一脚便踹了过去:“我何时说过这话了!”
“这不是脱口而出…”
突然一柄钢刀刺杀过来,锋刃之余任有一阵微风,两人顾不得争吵,闪开身子躲避。只是可怜了布谷,被钢刀插中发髻,钉在了马车上。
陆无为一个回身,拔出案下藏着的亢狼刀。这柄四尺半寸的狼头宝刀,浑绕着暗色锋利,它们曾是漠北原上的王,令阳城日夜交替的鬼涕。
陆无为手握刀柄,转动刀身,随即向飞刀来的方位吼道:“如何?看上我家先生,送来宝刀做聘了!”
左郎回身去拔那钢刀,发现布谷足间竟湿了身,他嘲笑道:“当今的天下第一,您再怎么说也是世上武人的老祖,何至于那?”
别看布谷年龄虽小,却也是独占了鳌头十八年的武道魁首。自落地之时,便是天下第一,世上正派习武之人公认的祖师爷。更是有“武道神仙”“活驮秘籍”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