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倾洒在案几,窗台上的盆景却有些微微泛黄。阡岚拿来一件浅金色的绒裘披在白辰胤天的身上,叮瞩道,“近日山里夜凉,总能听见天主咳嗽,天主还是得多照顾自己才是。”
白辰胤天微微点头,没有回他,继续看着四处传来的情报。忽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封信,半晌,用手指轻弹这信纸笑道,“果然是要赎金,你猜这个墨弈值多少钱?”
阡岚疑惑地看向白辰胤天手中的信,却也在看后笑了一声,“叶杉落的口气可不小,竟要我们五百两黄金赎他。”
白辰胤天将信扔在了桌上,“他还妄想要我亲自去,他怕是不知道我这位大舅子都干过什么好事。”
阡岚没有回他,却将他碗中的茶水倒掉,又用另一种茶重新沏了一碗。
“雾里青?”白辰胤天浅尝了一口,有点意外。
阡岚点点头,说道,“叶杉落此调虎离山之计,就是想将您骗开,趁机带走大夫人。只不过,大夫人她隐居后山,恐怕他根本找不到,况且……”
“况且什么?”
阡岚微微屈身低头,“恕阡岚直言 ,大夫人应是不会跟他离开。”
白辰胤天沉默了一会儿,低垂的眼眸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半晌才道,“你怎会如此确信她不会走?……她常常跟我谈起叶杉落,看得出来,她还是挂念他,毕竟是她的亲弟弟。”
阡岚微微颔首,神色似有些忧郁,
“自天主兵变以来,阡岚便再没有见过大夫人,这么多年,江湖中一直传闻她被您‘幽禁’在后山。可虽说是’幽禁’,天主却是常常探望,每年最好茶、最好的玉,无一不送去了无极阁。
您执掌空尘山这三年来,江湖上风云莫测,人心诡谲,也唯有每每从无极阁回来,您的脸上才会带有些许慰藉。而这,即便是灵昭宫……”
听他提起“灵昭宫”,白辰胤天的眼光忽然黯淡了一下,阡岚下意识地止住了话语。
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二人像是默契般都同时沉默不语。
最终,阡岚还是再度开口道,“天主,阡岚妄自猜测,您并未真正‘幽禁’过大夫人。您待她如何,即便是阡岚还在春花秋月楼时都看在眼里。您屡次救她于水火之中,更是不惜为此得罪先夫人和星魂少主。阡岚相信,您一定不会逼迫她或限制她的自由,之所以她一直留在后山,想必那就是她的本意。若是如此,即便叶杉落真的来了,应该也无济于事。”
白辰胤天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想来这么多年,山中人对他们二人之事也了解得甚是清楚,只是碍于情面,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只言片语罢了。
阡岚拱拱手,恭敬地鞠躬道,“只是还有一事,阡岚始终不明白……”
白辰胤天低垂着眼眸,没有抬头,“说吧。”
“前几年您刚接手空尘山,无处不受制于山中势力及聚贤山庄,每每前往无极阁时,也都尽量避人耳目。可如今,山中的势力已肃清,墨家也已经覆灭,后山位置偏远、僻静,向来是空尘山囚禁重犯之地,如果天主本心不愿苛待大夫人,又为何不尽早将她移居前山?……毕竟,无极阁虽建在极美的山林间,却终究还是显得孤独冷清了些。”
“孤独?……”白辰胤天冷冷地打断了他,苦笑道,“那却正是她想要的遗世独立,与世无争。”
转而,他的眼神变得极其深邃而无边,“你根本,不懂她想要的是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沉地靠在座上。明明是正午,日光却让他觉得寒冷无比。
他静默地盯着茶杯,似乎在想些什么,时而微颦,时而微笑,时而又满面愁容。
就这样子过了很久,直到阡岚已经离开他的身旁都没有发现。
他喃喃地自语道,“你错了,你不了解她,你不懂她想要什么……她……”
他忽然有些哽咽,颤抖地端起茶一饮而尽,没有再说下去。
此时,阡岚不知从何处抱来了一把琴,他端坐在白辰胤天的身侧,手指一搭,轻轻抚起琴来。
此刻的紫宸宫内,无人言语,只有琴音袅袅不绝。
一弦一柱,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却让白辰胤天想到了张大夫的那番话——
“现下里大夫人的骨伤和余毒尚可控制,可唯有这心病,是无药可医的。若想让她尽快好起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放下思虑,保持心情愉悦。否则,日复一日,她频频陷于梦境之中,待到耗尽元神,身心俱损,一切可就来不及了……”
一曲毕,白辰胤天放下了攥在手中已久的茶杯,淡淡道,“如若说还能为她做点什么,也许这次我就应该配合叶杉落演上一出……他若能将带她走,也算是帮她脱离了我这片苦海……”
阡岚思忖片刻,却反对道,“可倘若叶杉落真的带走了大夫人,我空尘山与暗夜组织便再无牵连。如今叶杉落在江湖中愈发嚣张跋扈,不知日后与空尘山是敌是友。届时,没有大夫人在山中,他一旦攻上来,可谓毫无后顾之忧。”
“我本就无意将雨璃当作筹码!”白辰胤天神色有些不悦,阡岚见状赶紧跪了下来。
他抚摸着那雕刻着龙纹的扶手,若有所思道,“倘若她真能离开这里,有叶杉落陪着她,兴许就会慢慢放下一切,不再忧思,不必郁结,身体也能慢慢好起来……如此,对她对我都是件好事……远离了我,便远离了痛苦……咳咳……”
正说间,他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阡岚连忙倒了一杯茶水递上,“天主,您看了一整天的密报,休息一下吧。”
白辰胤天闭着眼点点头,神色却颇为憔悴。阡岚扶他到榻上躺下,赶忙焚上了凝神香。
香炉中缓缓吐出了曲折悠扬的紫烟,白辰胤天闭着眼,脑海中却尽数浮现出当年之事——
“二少主,”叶雨璃婚后数月第一次找到他,递上了一封帖子,“十日后便是中秋节了,娘特意命我操办此事,届时还望二少主携夫人前往天池赏月。”
“知道了。”白辰胤天接过她、递上的请帖,却发现她的双手颤抖不已。
叶雨璃刻意回避地收回双手,故作平静地说道,“让你见笑了。”
白辰胤天揪心地看着她,“没有人的时候,不用叫我二少主。”
叶雨璃轻轻应了一声,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少许星光,又顿了顿,有些腼腆道,“再叫你‘胤天哥哥’也不合适了……白辰胤天……以后,我就唤你‘白天’吧。”
白辰胤天点点头,叶雨璃便浅浅鞠躬离开,临行前,还特意叮嘱了下那封帖子。
待白辰胤天径直回到了书房,确认四下无人后,才拆了开来。原来在那封中秋请帖之中,还夹着另一封折起的信笺。
他打开信笺,一阵淡雅的檀香扑面而来,引入眼帘的是一行行清丽隽永的小楷——
“胤天仁兄谨启
星既知吾心所往,而固娶吾之策,乃期兵变,‘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度汝意,以吾为奸,故毁吾身,削吾骨,断汝其念也。
弗体肤之痛,频频矣亦可受;然心之所冀,终凄凄矣不可求。今者,忍,则伏愈甚,悲愈甚;反,则桎梏解,新君立。何以伏恶而不拥新,悲己而不乐己?
吾身不幸,祸责常倚,承汝恩德,幸以欢愉。向闻汝之大计,与吾合契,虽手不能刃,然一室之中,尚可窥其秘,探其踪,了然其举,私相助也。
星于空尘,权谋深厉,又复疑汝,千万珍重。吾虽背主弃夫,有负神明,然鄙薄之志,辗转缱绻,终不可没。举大计之日,含恨而期,血泪以待。惶惶矣,使成,无相忘。
雨璃顿首”
虽然此刻白辰胤天的手中只有一张白纸,几行清字,但叶雨璃彼时书此信时的声泪俱下,情不能申之景,却令他犹如身临其境般地感伤和动容。
他怔怔地看着远方,缓缓合上信笺,移到烛火之上,将其一点点烧为灰烬。
此后的一年里,他不断收到了叶雨璃通过各种机缘送至他手中的密信,小到白辰星魂见过谁,与谁来往,大到他权力之下的山中各派成员构成,他与空尘山外各大世家的人员联络,甚至还一些他与别人密谈的内容。
白辰胤天书房内的炭盆里,烧了一封又一封这样的密信。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白辰星魂既不信她,她又是如何能获取到这些机要的情报。
一想到她身负重伤,手无寸铁,却还能如此不顾一切地铤而走险,他不禁感慨,原来她的心性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坚韧。
半年后,父亲旧疾复发,骤然离世,而他谋划已久的叛变之日也终于来临。
他率领了包括谢天华在内的山中重臣,醴泉堂堂主皇甫金阳,及春花秋月楼第一人天乾,同他的三千心腹精锐,发动了一场震惊江湖的“弑兄夺位”之战。
当日,兵临城下,白辰星魂亲自迎战,以一己之力,歼灭叛军百人。双方的殊死搏斗,浴血奋战,从上到下,里里外外,血洗了整座空尘山。
一时之间,尸横遍野,死伤无数,金戈铁马,血海红光。战火与怒火熊熊并燃,呐喊声与战鼓声浩荡同鸣。
此一战旷日持久,声势浩大,终于待到硝烟殆尽之时,只见白辰胤天伫立在紫宸宫外的九十九道长阶之上,衣衫浸血,裙袖盈风。
他低头俯望向长阶下的只决然一人的白辰星魂,嘴角不禁上扬,“大哥,你终究还是败了。”
白辰星魂此刻虽身负重伤,但仍有一战之力,他举起剑,狂妄地笑道,“我的援兵马上就到,倒是你,今日必死于我的剑下!”
白辰胤天冷哼一声,不与他废话,立刻拔剑而上,二人又立刻展开了迎面的对决。
此一战,二人打了近三个时辰,直到日薄西山,斗转星移,同样身负重伤的白辰胤天才终于一剑刺进了白辰星魂的胸口。
顿时,他的双眼瞪大,眼中泛出红光,仿佛烈火在瞳孔中燃烧,但眼白之处却布满了蓝色的血丝。他张着口,鲜血从口中汩汩流出。
白辰胤天刺进他胸膛的剑并未收回,而是开口问道,“你知道你的援兵为何现在还没来么?”
白辰星魂惊讶而愤怒地瞪着他,但长剑生生地刺进了他的胸口,让他半分也动弹不得。
白辰胤天笑了笑,俯身在他耳边轻言道,“是叶雨璃!”
刹那间,白辰星魂狂喷了一口鲜血,震惊和愤怒让他的身体极力挣扎,白辰胤天手中的剑却始终抵住他的胸口。
他继续道,“你废她武功时可没想到吧,即使她手无缚鸡之力,也一样能杀了你。”
说罢,他不再留情,一剑拔出了插在白辰星魂胸口的长剑,“扑哧”一声,鲜血溅满了他的脸庞。
白辰星魂便在此刻,永远地成为了他剑下的亡魂。
就在此时,听风大人的副使李鸣却突然赶来,“二少主,不好了……”
“何事?”白辰胤天的双眼泛着剧烈的蓝光,仿佛入魔了一般吓人。
“二少主夫人听闻您杀了大少主,便……便……”
“到底怎么了!”他严厉地质问道,握剑的左手在剧烈地颤抖。
李鸣吸了一口凉气,拱手道,“便赐了一杯毒酒给大少夫人,说让她下去陪大少主。”
“她疯了吗!?”白辰胤天震惊地举起长剑,立刻冲到了纯阳宫内。
一进纯阳宫,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她的嘴唇乌黑,口吐白沫,身旁还掉落着一只被打翻的酒杯。
墨琴和婢女们见到了他,欢喜地纷纷跪下祝贺道,“恭喜二少主承即天主之位!”
白辰胤天一语不发,一时间,只觉得他眼前的这位“妻子”,再无可留恋。他俯身抱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正准备离开时,却被墨琴一把拦住。
白辰胤天瞪了她一眼,用冷漠到她几乎不认识的声音道,“你有什么资格拦我?”
说罢,他重重地撞开了墨琴,抱着怀中的女子扬长而去,留下墨琴和纯阳宫里的众人们错愕不已。谁也不知道,为何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必定斩草除根的二少主,竟会救下大少主的遗孀。
到了回春堂后,张大夫立即为女子诊脉,随后拱手回道,“大夫人吞咽困难,口吐白沫,应是中了断肠草之毒。”
“断肠草?”白辰胤天心中一紧。
张大夫连忙道,“二少主莫急,此毒十分常见,若服用不多,救治及时,便不会丧命。断肠草的解毒方法亦不难,只要先用硷水喂她服下炭灰,然后反复催吐,最后用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急煎服用即可。”
白辰胤天的神色这才稍有缓解,他立刻扶起女子,帮着张大夫一起为她解毒。
这时,李鸣和天乾也来了回春堂,二人探望了一番病榻上的女子,才方显安心。
李鸣禀报道,“二少主,现在外面还很乱,谢领主虽已安排了善后事宜,但大少主的余部该如何处理,我方人等应作何安排等,一切还需要您亲自定夺。”
白辰胤天低头望了望怀中的女子,向张大夫道,“我吧她托付给你了,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张大夫立刻跪下来道,“请二少主放心,老夫定当竭尽全力,保大夫人平安无虞。”
白辰胤天微微点头,便随二人来到了主理山中事务的醴泉堂。
他们一进入醴泉堂,众人便下跪拜贺道,“恭喜二少主承即天主之位!”
白辰胤天一步步走向主位,在高高的金台上回身俯望那些臣服于他、拥戴于他的人,高声道,“从今往后,尔当尊我为天主,尽心竭力,助我空尘山名震江湖,流传百世。”
“谨遵天主圣命,我等定不辱使命!”
白辰胤天威严地点点头,继续道,
“白辰星魂有负神明,已归尘土,其夫人幽禁于后山无极阁内,非我口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今日之战,谢领主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特封亚父,其女封仙姑,居百花阁,山中上下共尊之。
醴泉堂堂主皇甫金阳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特封空尘山大元司,统领山中事务。
春花秋月楼之首天乾,赤胆忠心、视死如归,特封侍子,还其真名,许佩剑出入紫宸宫。
听风阁副使李鸣,耳目通达、足智多谋,特封听风阁阁主,其原阁主既为久主,则令斩而殉之。
此一役,聚贤山庄倾力相助,特封夫人墨琴为圣伊,居千花殿。”
“谢天主!”此番话说完,众人再次齐齐跪拜,接受了新任天主赐予的封号与职位。
白辰胤天威严地点点头,在接着将山中之事悉数安排妥当后,又立刻赶到了回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