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辰胤天从无极阁回来后,便径直又去了醴泉堂与大元司皇甫金阳商议要事,直到深夜才回到紫宸宫。
他刚一回内屋,就见一个蓝色的身影正在忙碌。
“阡岚。”他轻唤道。那个身影回头,恭敬地俯身鞠躬,“天主!”
阡岚示意了下手中的白纱,“已经入伏了,在下在为您挂上蚊帐。”
白辰胤天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那枚七里香丸,微微感慨,“果真是入伏了,时间过得真快……”
阡岚看见他手中的七里香丸,笑着道,“叶姑娘还真是心思细腻。”
白辰胤天并没有理他,只是默默将那枚七里香丸放入了床帏上挂着的香囊里。
阡岚捧过白纱来挂好后,轻声道,“天主,上次从南溟周家所获的那块春带彩玉料,在下已经派人寻了城中最好的玉器铺打好,还请您过目。”
说着,他从用金丝楠木雕成的桌案上取来一个精致的小匣子,恭敬地跪在白辰胤天身侧。只见那匣子里面装着一只晶莹剔透的手镯,半壁为绿,半壁为紫,仿佛曾一端跨越了苍翠的山峦,一端浸染过天边的霞云。
“玉器铺的师傅们一听是滇南的许氏所传,更是喜欢得不得了,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种、水、色均为极佳上品的好料。”
阡岚小心地捧着,为他讲解道,“此玉镯通体无暇,半壁为绿,半壁为紫,有着绿水青山,紫气东来的好兆头。听闻,它刚一打造出来的时候,玉器铺的师傅们都争相给它取名字。不过,阡岚以为,还是其中的一个名字最佳。”
白辰胤天从匣中取出玉镯,举过额头对着烛光仔细端详,“什么名字?”
阡岚在他耳旁轻轻道,“半壁江山。”
白辰胤天举在空中的手忽地停了一下,他对着烛光重复了一遍,“半壁江山?”
“嗯。”阡岚点点头,随即问道,“此物,还是依以往的惯例送去无极阁?”
白辰胤天的心沉了一下,他微微皱眉,轻咳了几声。阡岚连忙接过他手中的玉镯,又端来了一碗清茶。
半晌,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沙哑,“算了,还是先留下吧。”
阡岚愣了愣,略有些惊讶,但虽心中有所疑惑,最终还是没有多问。
白辰胤天自觉心中烦躁,尤其是从无极阁回来之后。他独自走到紫宸宫外的露台上,扶着栏杆举目眺望,然而山下除了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景象,再无其他。
他低头顾望自己的影子,只觉空空荡荡,极其孤独,少时的光阴已一去不复返,如今他一人站在这权利的巅峰,却只觉高处不胜寒。
想来从前,这空尘山中有星魂,有姝月,还有雨璃,而如今他坐上了天主的位子,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这些年来,瑶瑕一心想嫁与阡岚,他便从中安排,甚至轩辕婵想要灵昭宫掌司之位,也终是让她如愿以偿。回过头来,他再度审视自己,却只觉孤身一人,凄凉的很。
他心中沉沉地叹了一声,正想唤来阡岚,转身却只看见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跟在他身后。
“雪赐?”他看见她的模样,心中像被什么触动一般,眉宇间倒生出了几分温柔。
雪赐笑着微微屈膝向他行了个礼,“参见天主,侍子大人已经去百花阁了,今夜是在下值岗。”
白辰胤天点点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穿着鹅黄色的衣裙,体态娇小而轻盈,像是初夏里刚破茧而出的雏蝶,脸颊上浮着些许稚气。
他不自觉地轻笑了一声,眼前浮现出了儿时的一幕幕回忆,原来初见叶雨璃时,她也是这般懵懂羞涩,宛若未经世事的少女,笑靥中藏不住满满的情意和纯真。
忽地,他想起了雪赐的爷爷,他望着她,轻声笑道,“我听闻火离经常上紫宸宫来,就不知道他能不能入你爷爷的法眼。”
雪赐一听,着急地踱着小碎步,小声嘟嘴道,“什么呀,天主,他,他,他……”
瞧她结巴的样子,白辰胤天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不过片刻之后,他的神色却又阴沉了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暗暗地抚摸着袖中的垂云剑,冷冷道,“不过他是春花秋月楼的人,注定日日活在血雨腥风之中,你就不怕哪一天,他会突然离你而去么?”
雪赐被他冷不丁的话震慑在了原地,她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脑海中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她低下头,只吐出两个字,“我怕……”
白辰胤天轻轻皱了皱眉,却未料她抬起头时,眼眶里竟有些湿润。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若是这样就将她弄哭了,可怎么对得住她爷爷的嘱托。
眼见她的眼泪下一秒便会汪汪地流出来,白辰胤天连忙尴尬地安慰道,“哎,他不会有事的,我只是这么一说而已。”
雪赐低着头,双脸涨得通红,她用衣袖悄悄拂去了泪花,那一刻,他能看得出她正努力地克制自己的哽咽和颤抖,“不过,比起害怕,我更恨自己不能与他携手并肩、共赴生死……”
仿佛听见了一句熟悉的话语,白辰胤天的神色陡然暗了下来。一瞬间,他的心脏像被拳头猛然地重击了一下,一股无穷无尽的沉重和哀痛席卷了全身。他屏住呼吸,仿佛只要轻轻一动,心脏便会轰然血崩,直至鲜血淋漓,无法直视。
他沉沉地靠在栏杆上,眼前霎那间全部浮现出叶雨璃被白辰星魂击碎琵琶骨的一幕——
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响彻在空尘山上空,他赶到的那一刻,只见她后背渗出的两团淋漓的鲜血,已完完全全浸透了她的嫁衣。她戴着凤冠晕倒在血泊之中,唇上的胭脂艳红,面色却苍白得仅如一层薄纸,仿佛顷刻间便随风散去,直至虚无。
他艰难地凝住呼吸,甚至时至今日,都不敢回忆那仿佛要将他的心一片片剜下的惨绝人寰的一幕,更不敢去想,如她这般柔弱的女子,到底在白辰星魂的手下经受了一番怎样的锥心痛楚和无边折磨。
他只记得在病榻上抱起满目疮痍的她,她用那支离破碎的声音向他说道,“白天,我们终于赢了……”
是啊,他赢了这场叛变,赢了空尘山天主之位,可她却从此避居后山,只能远远地看着,再不能如雪赐口中所言的那样,“携手并肩,共赴生死”……
他失神地想着,面色如灰烬般黯然,只一双漆黑的瞳子泛着阵阵微弱的蓝光。
雪赐未料他反应如此之大,见他衣袖中渐渐灌满狂风,雪白的裙衫飒然飘动,垂云剑的剑刃在剑鞘中时不时铮铮作响,像极了是要杀人时的样子。
她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远远地看着他,这么久以来,她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决绝而充满杀气的样子。
良久,白辰胤天飘动的衣袖渐渐落下,瞳子中泛着的蓝光也逐渐平息,他怔怔地望着雪赐,仿佛刚从一场无边的噩梦中苏醒。最终,他默默地走回了紫宸宫,只是从始至终,再未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