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听说修铁路的走了第二方案,路线走了离漠北村二十几里路的下水泉村。
如今,漠北村的人们坐火车都要跑二十几里路去下水泉,下水泉的五谷杂粮也一样没让火车拉光,小腾格里的沙子也没因为火车的到来扬起更多,反倒因为有了个下水泉火车站,人们出行方便了,倒是漠北人要想卖个五谷杂粮什么的得先运到下水泉去,这是后话。好在,赵大嚷嚷听不到后人是怎样评价他的这次赶走铁路勘测队的行为了。可当时漠北村的人都说赵大嚷嚷做得对,赵大嚷嚷守土有功,保住了漠北村。
这说话搭理地就到了过大年的时间了,是农历丁未年。
漠北村比起其它村要好些,靠近沙丘或伸进沙丘里的一些地种了黍子,虽然产量不高,但各家也都分到二、三十斤。而且种的品种是一种叫大黄黍的,黏性很大,有些人家壮劳力多不够吃,就掺些黄玉米面,虽然口感差一些,但总算可以对付着过年。做豆腐的豆子不够,就有几家亲戚合伙做的,一家分几块也算将就了。全村一百来户,不少人家还杀了猪,只是许多人家抱怨猪血不多,灌猪血肠时,血不够用。你想想,那年头人还不够吃的,哪有闲粮喂猪,闹个菜膘就不错了。有些人家更笑话,一失手抓不住猪,让猪蹿了出去,就得上大队借马,一群人骑着马的提着棍子的去围捕跑掉的猪。杀猪的人家不管年猪大小,杀猪时,除了猪血肠外,还将猪血脖子肉切了,同干白菜一起下到锅里,炖杀猪菜。漠北人有很好的一个习惯,谁家杀猪都要把要好的亲戚朋友叫来吃杀猪菜。漠北村有句歌谣,也是赵大嚷嚷喜欢唱的一首,“哥们儿哥们儿呀好哥们儿啊,过年杀猪请哥们儿啊,过年没猪杀哥们儿呀。”
在漠北,猪身上可全是宝,带肉的地方能吃的地方不用说,一点也剩不下,褪下的猪毛合在黄泥里可以打火盆,使着结实。肠肝五脏都能吃,胰脏不能吃,漠北人把猪胰子摘出来,又从碱坑子扫来土碱,把碱再过滤结晶出来和猪胰子放在一起砸,砸匀乎了,团成一团就成了洗脸洗手洗衣服的肥皂。所以漠北人那时候管自制的肥皂就叫胰子,管供销社卖的香皂叫洋胰子。多少年后,当我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觉得我老家那时候自给自足小农经济的意识与表现太突出了。
漠北村也算应了过年的景儿,各家各户房门口喷涌着白呼呼的水蒸气,猪的哀号声重叠着交织着,蒸豆包撒年糕,老婆孩子闹吵吵,一副太平盛世的年节景象。赵大嚷嚷家,于桂云把过年的事操持得很好,杀了一口猪,做了一个豆腐,蒸了两锅豆包,又撒了三锅年糕,这是赵三秧子那代人连想也不能想的。尤其是,于桂云还给赵大嚷嚷做了一身新衣服,上衣是灰斜纹布的,下身是青条绒的裤子,一双千层底的青条绒面的布鞋,而她和赵老蔫都是旧衣服洗了洗见见干净,只给赵老蔫换了双新做的实纳帮子鞋。于桂云是个精明人,她知道,这家人,她大伯子是门面,他好,这一家人都好,他赖,这一家人都赖。这年,赵大嚷嚷也破例把给我爸的压岁钱增加了伍角,给了一张一元钱的人民币。
然而,刚过了小年,公社就来了通知,明确提出春节期间不得搞过去的那一套,不准拜年,不许喝酒。其实就是让喝,供销社里连一滴酒也没有。过大年不许铺张浪费若干个规定后,又提出过春节的具体要求,腊月二十九到正月初五这七天是全公社统一搞大会战的时间,各大队的社员都要在自己大队搞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
在我爸的记忆中,过大年拜年下跪磕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逐渐取消的。
腊月二十六那天,赵大嚷嚷召开了全村大会战动员大会,由小学校的王老师把公社的文件一句一句地念给大家听,然后赵大嚷嚷给大家讲话。
赵大嚷嚷没读过书,只在村里办起的识字班里算是把眼目前的一些字都学会了,认字能认个大概,写字歪歪扭扭,有时能跟头绊块地念念文章,但字要是写连了,就认不明白了。他这好几个月应该说锻炼得不错了,有时一到公开场合,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魏金山当官时的那些做派。他那天也是,双脚似合不合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捏着张写满字的纸,那是曹树林下午给他写的讲话稿。他上身微微前倾,面颊由左到右朝着会场的人们移动着,浓眉下的大眼珠子把会场扫了一遍,用力地擤了两把清鼻涕又咳嗽两声才说:“社员们注意老乡们,公社大官们要咱们过大年,咱们就得过,打扑克时你不知道啊,这大王就得管小王,尖子就能管老K,人家咋说,咱就得咋办,到时候谁都甭给我来那棱根儿棱,我也是没办法,搁你们谁都得这么整,你不整,就得挨整。不把你整个猴拉稀都不算完。我琢磨着再大搞几年就不用这么整天猫腰瓦腚地干了。到了那时就成天吃香的喝辣的,顿顿拧烧酒壶子顿顿猪肉炖粉条子还吃大白面包子抽好蛤蟆烟。”
赵大嚷嚷讲着话,人们都仄楞着耳朵听着,只是靠近前排那几个不时地用衣袖子擦着脸,因为他们的面孔都在赵大嚷嚷唾沫星子的有效射程之内。赵大嚷嚷话说得没啥文化,但说得在理,漠北村的人是最讲理的,他们有一句口头禅,就是:“这事要搁你咋着?”这一顿没头没脑的话,着实让坐着站着倚着靠着的社员们兴奋起来,人群里还有人接下音嚷了句“没说上媳妇打光棍的还给说个媳妇!”
赵大嚷嚷突然想起手中还有个讲话稿,于是抬手举起稿子在昏黄的马灯下念了起来。灯光不亮,字迹不很清楚,曹树林写的字又潦草,赵大嚷嚷念得很吃力,“我们大会战要苦干实干加二十三干!”曹树林在旁边急了,把两只手拢成喇叭状,压低声音喊:“巧,是巧!”赵大嚷嚷是听见了,所以接着说:“怎么是二十三干呢?十分的干劲,十分的巧劲,还有三分,上级要我们留有余地!”社员们用力地拍着巴掌,觉得赵大嚷嚷讲得好。
翠花婶坐在人群中,不时地抬头瞅瞅唾沫星子乱飞的赵大嚷嚷,瞅着那张可望而不可及的脸,那张既熟悉又生疏的脸,而那张脸险些就和她的脸挨到了一起,她抬头望了望又低下了头。她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但她是有情有意有追求有向往的女人,是一个生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少妇,是一个感情丰富的鲜灵灵的女人。她心想,真要是有那样的时候就好了,愿意和谁搞对象就和谁搞对象,想吃啥就吃啥想穿啥就穿啥。
赵大嚷嚷看会场上的人群没有什么反对的表现也就宣布散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