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萍等了好久,都看不到王溪林的身影,只好悻悻回家。一进家门,发现王溪林已经做好了饭菜等在沙发上。
何一萍放缓了语气,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像质问,“为什么不回妈妈微信?不是告诉了你我在校门口等吗,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王溪林一句话没说,将成绩单拿给何一萍看。何一萍还未说什么,王溪林的眼泪就已经掉下来。
他抹了一把鼻子说,“我觉得我没救了。我真不是学习的料。你要不再和爸爸生一个,总比我强。”
何一萍心里一颤,把成绩单放在桌子上,“你说什么呢。你怎么有这种想法?”
“我真的不行,我真的不行,我这种水平只能去读普高职高,”王溪林掩面哭嚎,“我为什么一到考试就做不出呢,我每次一到考试就会紧张到连笔都拿不住,满手都是汗,我真的不行,每次我都告诉自己一定会好,一定会好,但是根本不可能,我觉得我没救了……”
突然何一萍却抓着王溪林的胳膊问,“这是什么?”
她看到两边手臂上全部都是纵横交错的牙印。
“我自己咬的,我做不出题就想这样。我控制不住。我还一直上张岩妈妈的课呢,张岩和高运博一直在给我讲题,我以为会有用的,以为我可以好,但是不行,我真对不起你,对不起刘阿姨,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何一萍把成绩单扔到地上,抱着王溪林说,“好了,不说了,读职高就读职高,又怎么样呢?工人也不是就活不起了。只要你别这样。”
“但是……但是……”王溪林说到半截,再说什么何一萍就听不清了,话里混杂着哭嚎,让何一萍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话。
按照陈伟的要求,陈偌宇把成绩单放在饭桌上,然后钻回卧室去。林红在厨房炒菜,老式抽油烟机的呜呜声大得像是工厂的轰鸣。
“妈?我爸什么时候回来?”陈偌宇大声说。但没人应答。“妈?”他又提高了音量。
还是没响,他就放弃了,转而掏出手机按一些有的没的。
过一会儿林红端着炒土豆丝和炒猪肝走出厨房,她在客厅的桌子上看到了那张成绩单,她心里颤了一下,不知道这次又会怎样。
她举着盘子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知道儿子这次考的依然不好,没有她一直期待的突破。陈伟回来又要不高兴了。她叹了口气,向里面叫道,“吃饭了,去盛米饭。”
吃饭期间陈偌宇一直没说话。成绩单被林红放在了旁边茶几上,而林红则自顾自演着独角戏,“要加把劲,不要让爸爸失望,不要惹他不开心,要自己知道努力……”陈偌宇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嗯”一声,点点头,也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他把碗里的米饭扒拉干净,起身说“我去把碗洗了”,然后端着碗进了厨房。他站在水池前愣了几秒,突然举起碗就要往地上砸,但在砸下去的那一刻把碗攥紧了,没让它真摔下去,他攥着碗又空抡了几下胳膊发泄。
他把碗放在水池边的台子上,静静地看着,觉得这碗无比的可恨,恨不得让它永远消失才好。他可以很轻易地就将它摔碎,或是打开窗户扔下去,从此他的生活里将再也没有这个碗。他压着喉咙小声地怒骂着这个碗,把能想到的污言秽语都泼向这个碗,骂完了,又意识到自己在做蠢事,就打开水龙头,认认真真地把碗刷干净,放回壁橱。
他走出厨房,陈伟正好回来了。“爸。”陈偌宇说,“你回来了。”
“嗯。你们吃过饭了?”
“我吃过了,我妈在吃。”
“帮我盛一碗,我去换衣服洗手。”
“考试成绩出来了。”陈偌宇说,林红在一旁紧着给他使眼色,“你怎么还主动提起!”陈偌宇耸耸肩,又冲陈伟道,“看吗?”
“放桌子上,等一会儿看。我上次说什么来着?”
“每科不可以低于七十五。”
“要求很低了。总不能再达不到。”
陈偌宇心里在冷笑。他期待着能看到陈伟暴怒的样子,就像他一直以来面对他们母子的姿态。
这时林红已经端着自己的碗要往厨房走,并对陈伟说,“我去给你盛饭。”经过陈偌宇身边时,陈偌宇闻到她身上飘带过去的劣质化妆品的熏人气味。
陈伟换好家居服出来,径直朝着茶几上的成绩单走过去,好像之前就已经知道它在那里。陈偌宇后退了一步,又故意往前迈一大步,这样他离陈伟反而更近了一些。“就这样?”陈伟看完成绩单转头盯着他,手里把那一张薄纸抖搂的哗哗响。陈偌宇没说话。
“你那么急着让我看,我以为你是考得好了,急着跟我吹呢。你这数学,考的是什么狗屁东西,你考数学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想女人去了?”
见陈偌宇像一个茅坑里的石头一样毫无反应,陈伟把成绩单扯碎,扬手扔了陈偌宇一头一脸,“我不签。你现在立刻,回你房间,把卷子都拿出来,现在给我改,快去。”见陈偌宇还没动静,陈伟给了他屁股一脚,“别磨蹭了。”
“卷子没发呢。”陈偌宇说。
“卷子没带回来,你还回来干什么?就给我看这个故意气我吗?”
“你说的成绩单发下来第一时间给你看。”陈偌宇说。
“我让你拿给我看的不是你带回来的这种垃圾。你一个寒假躲在别人家都干什么了?”陈伟把陈偌宇扒拉到一边,自己进卧室去翻陈偌宇的书包,把里面一团一团的废纸一样的卷子都掏出来,“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你这些卷子都给揉成什么样子了。赶紧滚过来,把题都改了。”
陈偌宇乖乖地走进卧室,林红适时地端着一碗饭从厨房出来,放在桌子上陈伟一向坐的位置。
陈偌宇拿着笔磨磨蹭蹭地写写画画,他一停笔,陈伟就瞪过去,或者拿手胡噜他一下。“我得想想,又不是抄呢。”陈偌宇小声说。
“赶紧写。”
五分钟的时间陈偌宇改了一道解答题,拿给陈伟看。他知道陈伟也看不懂,所以也没有认真。“我做对了吗?”
陈伟看了一会儿,就说,“改下一道。”
“那我做对了。”
陈伟鼻腔里出了出气没说话。陈偌宇打心眼儿里鄙视他。
“少糊弄我,糊弄我是你自己吃亏。”陈伟又补充一句,“认真写。”“嗯。”
第二道题如法炮制地乱写一气。陈伟也没有说什么,让他接着做。这愚蠢的游戏让陈偌宇想笑,更让他想吐。写到一半他停下了,他受不了持续在同一种荒诞中煎熬。“我是在思考。”
陈伟默许。陈偌宇盯着卷面上不明所以的小字,说是卷面,其实在书包里揉搓得布满了折痕。他看不懂题上的字,也看不懂自己在写什么。一股劣质烟酒沉积出来的中年男人特有的臭味弥漫在整个房间,跟林红身上的味道虽是不同,却同样让人作呕,让人退而远之,他心想讨人嫌的公狗母狗真是配了一对。
“还想不出来?”
“要不你教我?”
“自己写!”陈伟的声音又提高半分。
“你不会。”陈偌宇小声说。
“你管我会不会?要的是你会。”陈伟伸出手按住陈偌宇的脑袋往卷子上凑。
“你都不会我怎么可能会?我是你生的。”
“你不会你每天在学校学什么?学的东西都学进了狗肚子。快点!”陈偌宇却噗嗤地笑出声来。大狗生小狗,一家子的狗,丧家之犬组成的丧犬之家,何其搞笑。陈伟抄起一本教材往他脑袋上抡,书的封背砸在后脑勺上,陈偌宇眼睛一闭,抱着头捂着头疼得哼哼唧唧。陈伟把陈偌宇胳膊掰开看了看他的后脑勺,用手揉了揉说,“行了,什么事都没有,别哼唧了。”
陈偌宇忍着剧痛把双臂放下,脸上挂着两滴眼泪。
“哭什么哭?你多大了?你搁以前农村里你都结婚了,当爹了,你还哭?”陈伟说着抽出几张纸塞进陈偌宇手里,“自己擦擦。”
陈偌宇把纸团胡乱往脸上抹了抹说,“你说好不再打我。”
“那你倒是拿出点儿人能看的成绩出来。我告诉你,就你这点分,换到哪家都是要打死的。”
“人家家长都不打孩子的。”
“人家家长不打孩子?”陈伟的音量又高了一个数量级,听起来几乎在咆哮了,“人家孩子没有你这么窝囊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