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偌宇没有辩解,但眼泪掉得更多了,他一遍一遍地擦,但眼睛像一个破了的水球一样,擦不干净,“我看不清楚字……”陈偌宇的声音都发抖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软弱无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鸡。陈伟说的对,他就是一个窝囊的废物。陈伟一把夺过卷子,再次扯得粉碎,“不改就别写了!”在模糊的视线里,陈偌宇看到陈伟冲到旁边去,又听到“轰”的一声,是卧室门被撞上的声音。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陈伟拽住了后衣领,一把扯到地上。这么摔一下子,他的视线反而清晰了。他看到陈伟抄起门后的一根桃木拐杖,盛怒之下往自己身上抡。最初的那几下他痛得大叫,再往后就来不及叫了,也没有力气叫出声,再往后他只会机械地喘气,气流穿过喉咙发出不自主的震动,发出的是呜呜声,但不是哭声。棍子似乎长着眼睛,总指向同一个地方,第一下是钻心的刺痛,第二下叠在上面,像有刀子在剐,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有刺感,再往后便没有办法形容,因为都是差不多的感觉,疼痛的叠加也有阈值,到了顶点之后,再往下便一直居于顶点,不会再有更多的感觉,当然这也有可能是错觉,他只知道,持续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他反而习惯了。林红几乎疯狂的拍门声和哭喊声混杂在陈伟的怒吼中,在他听来没什么区别。
陈伟发泄完自己的怒意,将拐杖扔在一边。他像一座山一样慢悠悠地往外走,撞开了卧室门。林红立刻像一只惊弓之鸟一样跳到一边剧烈地颤抖,捂着嘴哭泣。陈伟将桌子一把掀翻,桌子上的饭菜如数倾倒,碗盘破碎声和桌子砸在地上的声音又让林红一个激灵。陈伟没发一言,慢悠悠地走出了家门。
林红冲进卧室,看到倒在地上的陈偌宇,发疯一样扑倒在陈偌宇身上,轻轻拍他的脸。陈偌宇一动不动地平躺着,眼睛半睁不睁,脸上到处是鼻涕泪水,林红的心脏猛地颤动,像是有人在脑袋里敲了一声铜钟,震得她脑袋发晕,她四肢一软,跪倒在陈偌宇旁边,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应该想什么。直到陈偌宇把半张的嘴唇闭上,眨巴两下眼睛,对林红清晰地说,“我没死。”林红又颤了一下,低头看着陈偌宇。陈偌宇的眼睛在滴溜溜地转,最后目光落在她身上。“你……”她这时才像是活力注入了身体一般,得以动弹,她趴在陈偌宇的胸口上嚎啕大哭。
“起来。”陈偌宇声音微弱地说。林红又惊又喜,他就是在说话,而不是她失心疯的幻觉。“好,好,我起来。你……疼不疼?”
陈偌宇看着林红发愣。林红意识到自己在说废话,“那,能不能起来?”
陈偌宇轻轻摇了摇头,林红怀疑是摇头呢还是在抖,便说,“我扶你起来。”
林红绕到陈偌宇头顶方向,艰难地扶住他的肩膀慢慢往上提,随着提拉,陈偌宇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林红就停下来,让陈偌宇靠在自己的身上,她的眼泪又流下来,用胳膊抱住陈偌宇的脖子,亲吻他的后脑勺。
“打120。”
“什么?”
“叫救护车。”
“来,我们再试试。能不能站起来?可以的……”林红好像没有听到,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双手放到陈偌宇的腋下准备提拉。陈偌宇猛地往前一动,让林红的双手抽出来,扶着旁边的床架挣扎着起身。陈偌宇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开始往前走,林红马上上前搀扶,但陈偌宇却将她甩开,力度非常小,但足以表达抗拒,林红不管,又扶住陈偌宇的胳膊,陈偌宇却更大力度地一甩,这一甩却甩得自己失去平衡,散了架一般摔在地上。林红吓得像兔子一样尖叫一声,将陈偌宇扶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去擦药酒,擦点药酒,擦了就能好……”
“我自己擦。”陈偌宇蹒跚着,趿拉着两条腿走到客厅,瘫坐在沙发上。从卧室到客厅这几步,他觉得好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妈妈去拿药酒……”林红的声音逐渐飘远,进到卧室去翻箱倒柜。陈偌宇仰头靠在沙发上,闭眼休息。客厅的灯光投射在他的眼皮上,让他的视线里一片猩红,他觉得很晃,想让灯关掉,但是两只腿都已经不听他使唤。他觉得自己的呼吸是从未有过的均匀平实。没一会儿他眼前的猩红就消失了。
林红没有找到药酒,她记得是有的,但是不知道是用光了,还是自己记混了,药酒其实是自己娘家以前常预备的东西。她出来就看到陈偌宇靠在沙发上,似乎已经睡熟了,仍能听得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林红的心稍稍放下了,她将陈偌宇放平,为他盖上被子。然后,她去收拾被陈伟打翻的碗盘饭菜。初春依旧很冷,她坐在儿子的旁边,掀起他被子的一角,盖在自己的腿上。不知不觉中她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陈伟一夜没有回来,林红并不在乎他去了哪儿。梦里她带着五岁的儿子玩滑板车。路很长,看不到尽头,儿子在前面骑,她在后头追着,叫着,让他慢些。
凌晨三点,何一萍起夜。她看到王溪林房间没有关门,于是悄悄地走过去。她惊讶地看到,王溪林坐在窗台上,脚伸到窗户外,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不知道在看什么。
何一萍的心登时悬到嗓子眼。她不敢上前去,怕他一激动,手一滑就这么跌下去。
王溪林一动不动,感觉像是坐在那里睡着了。但以那种挺直的姿势又不可能会睡得着。思来想去,何一萍找了一把椅子,坐在稍远处看着,防止他出事。
王溪林一动不动地坐着,偶尔脖子会晃一下,手会抬一下,但始终抬头望天。
他就这么坐了三个小时,何一萍就在客厅里看了他三个小时。当天蒙蒙亮的时候,王溪林才开始挣扎着爬起。何一萍趁王溪林还没回头时,搬着凳子逃回了房间。
等林红再醒来,是第二天的五点半了。她微微醒了醒神,想着今天要给儿子做什么早餐吃。
等她决定了要做小米粥和煎蛋时,她再去看儿子。儿子睡在身边,依然是平躺的姿势,她上前去,想揉揉他的头发,摸摸他的脸,叫他起床。手放上去,她却摸到一片冰凉。
那是她永生无法忘记的触感,它不同于初春的寒冷,它透骨,沁心,深入脑髓。
她觉得她的灵魂,她的心脏在那一刻都被冻住了,到死也无法化开。
早上何一萍没有叫王溪林,让他睡到自然醒。她买了豆浆油条,让王溪林吃。她让儿子不用着急迟到,自己已经跟班主任请过假了,可以慢慢吃。王溪林闷声不响地吃完了豆浆油条。
接着,何一萍带他去了医院。
今天高运博也请了假,随着一家人赶往河北涿州的火葬场。
按照习俗,高建作为长子要抱着骨灰盒,高运博作为长孙要抱着遗像,由两个人在送葬的队伍中打头阵。走在队伍最前面,高运博依然没有多少感觉。他想,奶奶是真的没了吗。
他听到妈妈和姑姑都在身后痛哭。
照片上奶奶在微笑。那时她的头发依旧很浓密,也有白发,但精神矍铄。她就一动不动地笑着,但高运博能想象得到,奶奶在拍照时是多么快乐。这和从他记事起记忆中的奶奶都不一样。自从瘫在床上之后,她还有没有真正的快乐过?
他觉得手上的相框变得愈发沉重。那似乎是她一生的快乐。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月前竟是他和奶奶的最后一面。而现在什么都没了。他再也无法弥补。他竟然连这样卑微的愿望都没有帮她实现。
他终于哭起来。由于抱着相框,他腾不出手来擦眼泪,只能让它在脸上乱流一气,被冷风吹干,再流得满脸。
高丽英的骨灰盒入了土。福州的亲戚们一面哭着,一面说着福州话,高运博听着觉得像是念经一般。他看着墓碑上的刻字,小声地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