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铃声响起的那一瞬间，褚之劲和叶九思从走廊的两个方向飞奔而来，都没来得及走进教室。班主任翘着手臂，侧身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两个人。教室里的陈七月和蒋士颖的桌面上虽然摊开了语文的背诵资料，但是余光都不约而同地飘到了门口那边。
褚之劲一米八五的个子，在班主任和叶九思这两个身高一米六的女孩子的衬托下，显得高耸入天花板，但是他慵懒的姿态，驮背耸肩，显得他风一吹就会轰然散架。他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但叶九思始终昂首挺胸，眼神坚定，整张脸绷紧着，甚至都没闲心整理因为飞奔而变得凌乱的齐刘海。
班主任说：“褚之劲，你一个住校生，占尽天时地利，怎么还迟到呢？站好点！”
“老师……”褚之劲脸上挤出了一丝摇晃的笑，“住得近才容易迟到嘛！宿舍条件太好了，我也不想的……”
教室里除了读书声，似乎还泛起了零散的笑声。叶九思微微抬起头，她还没喘过气，又听见那细碎而带有看戏色彩的笑声，羞愧得脸都涨红了。
“什么都被你说完了？”班主任扬起声音，“你，拿出背诵资料在外面早读！”班主任转头对叶九思说话时，声音又温柔了些：“叶九思，你先进去吧。”
笑声散去之后，陈七月隐隐听到了一些议论的声音，她伸手戳了一下叶九思的后背，另一只手把卷起的资料伸到她面前，说：“现在读到第30页。”
叶九思低声说了句谢谢之后，低下头，把手伸进书包里，本想拿出她平时写作的笔记本，但是陈七月刚才的举动让她犹豫一下，最终还是从抽屉里拿出背诵资料，翻到陈七月指给她的那一页——奇怪，明明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是觉得透不过气？一直在大口呼吸，心跳在急促地敲打着她的胸口内侧。
中午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他们班和一个男生多的理科普通班八班一起上。很多人下操场的时候，都带上了作业和笔记本，放在一个角落，等自由活动的时候就争分夺秒地写作业。
跑圈的时候，陈七月和秦晚芝并肩跑。陈七月一遍和秦晚芝说话，但眼神已经飘向了跑在了前头的叶九思。叶九思的短发随着她的步伐不断地起伏着，她始终挺直着自己的背，眼神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好似在神游。
“你会神游吗？”陈七月用带着喘息的声音问秦晚芝。
“你这问题问得，就跟问我会不会呼吸一样。”秦晚芝把垂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我天天晚上都在做梦，想做世界第一富婆。”
“这能叫神游吗？谁不想当富婆啊。”陈七月说完这句后，秦晚芝并没有再接话。这刚好符合陈七月的用意。实现财务自由的幻想，其实就是她最真实感触的学习工作的努力方向。这种神游和现实挂钩太强烈了。
秦晚芝并没有说到点子上。她想逃离现实的条框，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世外桃源。
而在不远处的叶九思眼里，和她一起跑圈的那些穿着蓝色运动裤和白色运动上衣人都没有名字，只是一团会动会发出声响的物品。她的心思已经到了自己的小说世界里，那个臆想出的女主角对着镜子凝望自己的肩线，游走于浑浊人间，然后一身清爽地走向夕阳沉坠的地方。
高中的体育课基本都是跑完几个圈就自由活动。九班的所有男生和八班的十来个男生聚拢在球场中央开始打篮球。而九班的女生基本上都带着作业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秦晚芝问陈七月：“你要看他们打篮球么？”
陈七月耸肩，摇了摇头：“我们班的男生肯定打不过八班他们，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哎。”秦晚芝挽着陈七月的手臂，陈七月只好放下本拿在手中的学习资料，发现叶九思低着头就在球场边写她的那本厚厚的本子。秦晚芝在陈七月耳边细声说：“那个女生学习好勤奋啊……怎么一天到晚都在写？”
“你也可以写啊！”陈七月笑了，“只要你不要在这里看男孩子打球就好了。”
“算了，还是看他们打球好了。”秦晚芝说，“我没有这么强的魄力。感觉看看他们打球，还能感受到一点生命的活力。”
陈七月也在内心里附和着。从小到大，她接触到的男生都是闹哄哄的，还总升腾起一股热腾腾的臭气。但她能从他们张扬的气息和举止中，却很神奇地嗅到一种源自于生命最远处的野性和活力。生活在文明里太久了，只有这种气息才能让她想起，自己到底从何而来。
球场那边，那股气息又聚拢在一起，翻山倒海地往陈七月面前扑过来——那一团团精壮结实的肉体在用力地围着那塑料球闹腾着。汗水从他们的脖颈、手前臂和小腿上长出来，夹杂着皮肤的光泽在阳光的反射下熠熠生辉。
在这一场游戏的规则当中，进球就是人类生命野性得胜的代表。所以每次有人进球，秦晚芝和陈七月都会欢呼。
其实她们也分不清哪些人是自己班的，哪些是隔壁班的。她们似乎不在意这个。
但褚之劲很在意是谁进球——九班的男生只有他和蒋士颖能进球，其它的进球都是隔壁班的。这意味着他们班在这场球赛中的节节失利。褚之劲对别的事情都持有无所谓的态度，唯独这件事，他特别上心。
尤其是陈七月和秦晚芝竟然因为隔壁班的入球而欢呼，自己脸面尽失，快要打铃的时候，从四肢到脑海都涌起一股疲倦感，他最后一点力气用来把紧握在手里的篮球往地上一砸，垂着头离去。
大家都愣住在原地，蒋士颖连忙追了上去。
陈七月拉着秦晚芝的衣袖，把头侧到她的耳边，说：“这蒋士颖，怎么这么像小媳妇啊？”
“你怎么还叫他‘蒋士颖’呢？”秦晚芝挤眉弄眼地笑着，“这多不礼貌啊！得尊称人家是‘褚夫人’呢！”
低着头在操场边写小说的叶九思被刚才篮球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的声音给抽离了注意力。她其实也意识到，在这个嘈杂的地方，注意力很难涨潮。陈七月方才的欢呼声刺在了叶九思的脑袋上，让她全身发麻。
似乎也不能免俗——男孩子在球场上挥洒汗水，女孩子在场边欢呼发花痴，这几乎成了异性恋霸权主义下一种烂俗的言情小说套路。她以为陈七月会不一样，结果她还是成为了一个烂俗普通人。
但是一阵剧烈发麻之下，她内心深处却有一丝阴阴的酸楚——她也想当个普通人，放开自己那些与生俱来的桎梏，全身心投入地对着球场里的男孩子欢呼。不为喜欢谁，只为不顾及一切地宣泄自己。某种程度而言，陈七月那玲珑又曼妙的身段，正是由她那颗世俗而又有烟火气的心锻造出来的，她在帮叶九思宣泄情绪。
可是为什么是陈七月……叶九思不断用力地攥着手中的笔，直到褚之劲愤然离场而蒋士颖匆忙追上去时，才把叶九思从刚才的内心漩涡中抽离出来。她转头凝望着走远的两个男生，蒋士颖一把勾住了褚之劲的肩膀，用力地拍了两下。
“秦晚芝！班主任找你！”响亮而刺耳的声音响起，叶九思又转头，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下一秒，她的眼神就对上陈七月的正脸。
叶九思吓得连忙低下头，就像触摸到开水后下意识地抽开的手一样。她真的犹如她名字所在的季节一样，炙热得快要把她的魂魄给蒸发了。
陈七月落单了，她意识到叶九思也注意到了褚之劲那奇怪的言行。她大步往前，坐在叶九思身旁。
“叶九思！你记得我昨天晚上说褚之劲和蒋士颖的事情吗？”陈七月手臂贴住了叶九思的手臂，“我感觉我的猜测是对的……你看看刚才的他们。”
“我看见了。”叶九思想缩开自己被陈七月的肉体贴住的部位——是一种酥痒得想让人缩起脖子的感觉，成为一种躯体收缩的本能。但是贪恋那一股火热的温暖的她却强行忍住，脚趾紧紧地抓住了鞋底。旋即而来，脸颊连着耳根一大片地在发麻。
“我觉得蒋士颖对褚之劲真的还挺好的。”叶九思说，“希望褚之劲不要这么没心没肺，当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对了，你觉得蒋士颖是真的喜欢褚之劲吗？”陈七月问。
“我也不知道。”叶九思合上本子，把东西收进帆布包里，“只是我觉得，无论蒋士颖那是友情还是爱情，都不应该被亏待……”
非常圆滑的答案。
可能再揣测下去，就要暴露自己了。
“九思，你中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饭？”陈七月又把头靠近叶九思，“今天没人陪我吃饭。”
在陈七月提起请求的时候，叶九思胸口上涌起一阵酸楚的搅动，她深呼吸一口气，想压抑住快要喷涌而出的狂喜——直到后一句话的出现，叶九思突然想起那个跟陈七月手挽手的女生。她只好低下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不在饭堂吃哦。”
“没关系，我也不想吃饭堂了。我们去外面找找有什么吃的吧。”2001年的陈七月在说出这句话前，虽然对自己的现状还是感到不满，但是她还是相信努力考出好成绩，就能改善自己的生活。
直到她这次和叶九思一起吃的一顿饭，深深地震撼了陈七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