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一阵马踏青石的声音传来,只见十余个人骑在快马上,由南向北顺着大街跑来,街上行人纷纷避让,不住咒骂。十余骑跑到“醉乡居”门前嘎然而止,只见这十余人皆着深橙色衣裳,作客商打扮。打头两人,左面的是五十余岁老者,须发花白,相貌严肃,不怒自威,右首的是一个俊美少年,身材瘦小,神态高傲,眉宇间透着一股颐指气使之态。
两人身后的十余个随从纷纷下马,招呼店家。有两人抢上前来,准备搀扶老者和少年下马,那两人年纪轻轻,却是神情精悍,身手敏捷。马上少年却不用搀扶,喊了一声“闪开”纵身跳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之极,犀牛不禁喝了声采,惹得少年和老者都转过了头看他。
老者目光看向犀牛,不禁“咦”了一声,低头对那少年说道:“少主人,想不到大乾国中,乞丐中竟然有如此人物,真让人唏嘘。”
那少年向犀牛看了一眼,撇了一下嘴,对着老者道:“相貌堂堂,气宇不凡,却自甘堕落,沿街乞讨,大乾国人都这等风貌,难怪丹乾大战一败涂地。走吧,崇伯父。”说着走在前头,老者跟在后面,搀扶老者下马的那两个年轻人却自去招呼安排后面的随从。
那少年走过犀牛身旁,目不斜视,随手扔了一件东西给犀牛,那东西“叮”的落在地上,阳光一照,黄灿灿的,却是一枚金制的钱币。犀牛苦笑一声,将币捡起,看上面铭文,明显有“琥都玉城”字样,初瞧这些人穿衣打扮,出手豪阔,定是琥国富商无疑,可是细看,那十几个随从个个身手矫捷,精神充溢,却又不是普通客商那么简单。
当此世上,列国并立,各国客商往来交易实属正常,别说平安岁月,就是争战年代,也不为奇。按说雇几个身手不弱的随从以策安全这是常理,但是随行十余个人,个个彪悍,却有点不正常了。
老者和那两个年轻人跟在少年身后从容上楼,厅内人满,二掌柜叫人在胖子旁边加了一张桌,少年也不以为意,和老者挤坐了下来,那两个年轻人却不敢坐,只是站在少年和老者身后,从随身的包袱里面取出金爵玉杯和象牙箸摆放在桌子上。看得胖子吃惊不已,暗道真正的巨商大贾来了。
看着流水一般端上来的美酒佳馔,少年却无意品尝,只喜滋滋的看着大厅中央。只见大厅中央横放了一张长案,案上没有炙肉果蔬,只摆放着一具瑶琴和盛满酒的铜爵,瑶琴风格古朴,琴身布满裂冰断纹。案后有一清瘦的黑衣老者,精神矍铄,正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老先生刚才讲,那童谣正和丹乾大战结局相契合,我怎么不太明白?”发问的是东首一张桌子后的青衣男子,那男子声音尖细,面白无须,相貌阴鸷。
“恰好相合啊,真是奇事!”黑衣老人干了一爵酒,兴致正浓,“大战之前,王城市井流传一首童谣,其中有一句唱道,‘戴红帽、着赤裳,三代将军换衣装。’说的是什么,丹琅虎狼之师,着赤色衣甲,三代将军说的正是我大乾蒙氏家族,小老儿请问各位,蒙家将军换了红色衣甲是什么?”
“改换门庭,投效丹琅!”宾客们一片议论。“听说王城北门就是蒙适那反贼领人攻破的!”
“唉!”青衣男子感叹一声说道,“这么说蒙家真的背叛了大乾,看来大王没有杀错啊?”
“差矣!”黑衣老者连连摇头,“蒙氏三代效忠我大乾,国人有目共睹,这次丹乾大战之前,却无端被大王罢黜了兵权,要不我大乾在大战中能一败涂地么?其实这一切,都是公子昊和权臣费虞欺上瞒下所致。”
“老先生倒说说,蒙家将军既然换了丹琅赤色衣甲,反叛是千真万确的了,难道还有什么隐情?”青衣男子目光闪烁,一副尽在掌握的神情,偏又显得急不可耐。
“这桩冤案,都是起于公子昊和费虞、费其候父子的陷害,”黑衣老者左右看了一下,“丹乾会战中,费其候和公子昊突军冒进,落入丹琅大军圈套,中了埋伏,全军溃败,蒙良和蒙适将军陷入乱军中,不知去向。乾武步卒全军覆没,公子昊和费其候却安然逃回,为推卸责任,谎称蒙家兄弟叛敌,将损兵折将的责任都推给了蒙氏兄弟。乾王一怒之下,回了王城,第一件事便杀了蒙拓全族,可怜了一门忠良。”
他所说蒙氏乃是三代在大乾为将的大族,大将军蒙拓在会战前便被罢了兵权,但是两个儿子蒙良和蒙适却依然在军中效命。
满座皆是唏嘘之声,那少年突然问道:“蒙良和蒙适在乱军中,难道不都战死了么?”声音清脆悦耳,如黄鹂出谷,厅内众人反而都看向了他。
黑衣老者一愣,看看少年,点了一下头,“蒙良性情刚烈,想来必是战死无疑,只是蒙适却战车折毁,身中数箭,落地被擒!”
“唉——”黑衣老者长叹一声,“蒙适身困丹琅营中,本意慷慨就死,却听到全家满门,八十七口尽皆被费虞害死的消息,一时心胆具裂,立刻降了丹琅,领了一支军马,杀向王城,决死要将费虞和公子昊碎尸万段!”说道这里,老者不禁咬牙切齿。
青衣男子点点头道:“这不还是降了么?”
“不对!”座中一黑衣男子朗声说道,“蒙氏三代效忠大乾,从无二心,此次蒙氏一门尽皆死在弑君篡国的奸贼手中,蒙适恰被俘虏,反而侥幸逃脱,投了丹琅,实属情有可原。”
“哎呀,可惜!”大厅中央靠南的一张桌子后坐着一个素衣儒生,听到这里后感叹一声,颓然坐倒,“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王让臣下死,臣下当死而无怨啊!蒙适谋反投敌,这……这蒙家三代忠义之名,不是毁于一旦么!”
“嘭!”的一声巨响,有人拍翻了大厅东南角的一张桌子,酒水菜肴撒了一地。原来那人正蹲坐在红漆柱子旁打瞌睡,身前无桌无酒,被儒生一句“哎呀,可惜”吵醒,听儒生一番言论,气得忍无可忍,无处发泄,扬手便拍了身旁人桌子,碰巧那桌子太小,被一下拍翻。
那人昂首坐起,靠在红漆柱子上,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拢了拢头上乱发,抖抖身上破衣,零星的草屑泥土扑簌而下,吓得旁人纷纷躲避,那人便露出雪白的牙齿,用充满笑意的脏脸,不住的冲大家点头,但丝毫没有歉意,有的只是戏谑和调侃,一双眸子却清湛透彻,神采飞扬。
“刀架在脖子上也等死么,腐儒!愚忠——”他拉了一个长音,故作凛然,作势欲拍另外一张桌子,那桌子的客人慌忙用身体挡住,是宁可舍弃受之于父母的身体发肤,也不舍弃满桌的珍馐美味。
眼看桌子拍不着,那人只好将手收回,就势揉了一下鼻子,接着说道:“奸佞当道,小人得志,欺上瞒下,才错杀忠良,毁了国之干城啊!”很多人随声附和,有人带头,便有人起哄,立刻将公子昊和费虞骂的体无完肤,成了十恶不赦的古今第一等奸臣。
座中有一紫衣男子,人过中年,大腹便便,头戴高帽,自命风流雅士,不住摇头晃脑,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不对,那红漆柱子前大放厥词的家伙,破衣烂衫,怎么看都像一个叫花子。
紫衣男子很是气恼,怒道:“哎,这里满座都是名人雅士,谈论时事,你一个小叫花子怎么混进来的,胡言乱语,你懂什么?”
“醉乡居”在乾中城中颇有盛名,装饰华丽,平日里接待的都是衣着华贵,出手豪阔的所谓上流人物,寻常贩夫走卒,普通百姓,走近一点儿都要挨骂,更别说堂而皇之的跑到二楼来了。
众人这才醒悟,原来自己正在聆听一个小叫花的教诲,马上忘了痛骂奸贼的重任,反而纷纷斥责那个小叫花。胖子和琥国富商也觉得奇怪,进来时并没有看到红漆柱子边的那个人,他是怎么进来的,似乎没人看到。
胖子突觉心里一动,暗道怎么又来了一个叫花子,便向窗外一瞥,发现靠在楼下的犀牛和路旁吃草的黑马也不见了踪影。
二掌柜正在厅口听书看热闹,看看要出乱子,慌忙捅捅身边的店小二,低声骂道:“你个混账东西!今天是怎么当值的?门口立个大个乞丐赶不走已经够丢脸的了,现在又让一个小叫花子悄无声息的摸了上来,你要丢尽咱们‘醉乡居’的脸是不是,明天贵客要是都不上门了,我要了你的命!”作势要打,吓得小二连忙躲开。
那“叫花子”耳朵灵敏,将二当家的话听得明明白白,涎着脸笑道:“不要叫‘醉乡居’了,我给改个名字,‘叫花居’怎么样,叫花子集会,畅论时事!”
那个琥国少年“噗嗤”一笑,拍手说道:“好好!这名字好,乞丐相聚,畅论时事,你们都是叫花子,嘿嘿嘿……”在桌子后笑个不停,像一个欢快的少女,满座宾客皆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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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交代,丹琅是大乾国北方邻国,两国多年交战,大乾是数多胜少。几月前,丹琅上将军又率大军十五万犯境。乾王熙临阵换掉大将军蒙拓,在费虞的撺掇下领兵十五万王驾亲征,与敌会战于丹乾平原上,全军覆没,乾王也身中远程巨弩,回王城后不治而薨。
太子亥初也被公子昊和费虞害死,不等公子昊继位,丹琅铁骑在蒙适引领下攻破王城龙田,公子昊和费虞父子便逃往自己的采邑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