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量了一下眼前——仙境的外围。拱桥很短,下面一条浅浅的小溪正哗哗地流淌,桥那边是一片密密的紫竹林。我跨过小桥,踏上一条两尺多宽的卵石小径向竹林深处走去。
这里的竹子细细高高,枝繁叶茂,外面的阳光很难穿透进来。感觉从哪里掠过一股轻风,密密的竹叶被拨动得发出纤弱的沙啦沙啦的响声。
这里幽静极了,静得令我一时疑惑是否住有人家在里面。这里的竹子同样比我以前见过的看上去更加清翠挺拔、生机勃勃。
待我转过两个不规则的S型小径,眼前顿然一片开阔,一条从一旁弯转过来的浅滩,河水从前面竹林的右后面绕过去,似向前延伸而去。而我脚下,此时正临莅在一条浮出水面不超过半尺高的木板甬道前。
这条甬道由许许多多色调统一、长宽相等的木条拼接而成,在河面上向前蜿蜒而去,直到转过前面角度柔和的弯道又隐匿在右边的竹林后。
我踩在只有一米宽的木板甬道上,感觉河水象是贴在我的脚底流过一样。一弯过竹林,但见前面的木板甬道两旁的河面上氤氲起一层山岚样的雾气,而且越向前走,雾气凝结得越浓,浓得连脚下的木板也显得影影绰绰,好似我此刻正踩在云头上。
当我正开始担心自己会否迷失在这云头雾障里时,忽然左旁露出一块草坪,而且有点点阳光正在那里闪耀生辉,我一时兴奋,立码抬腿跃了上去。
原来这里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小小孤岛,草坪环绕着中央一片青葱葳蕤的小树林,我看见许多石楠树和无花果树。林中传来鸟儿的鸣啭啾啁,几只羽毛艳丽的鸟儿在树枝头起起落落。
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乡间小镇里居然藏匿着这样一处世外幽谷。我想起车夫说过的话,这一带这样的村落不只一处。江南的美名真不是浪得虚传的,看来我的确在大城市里封闭得太久太久了。
身处此地,心旷神怡,仿佛世俗尘间都被挡在了外面,令我心生恍如隔世的幻觉。
我沿着小树林的边沿走过去。不一会儿,眼前又出现了一座小小的褐色木质拱桥,而且在桥旁看到了两个小小人影——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正蹲在桥头水边。
走到这里,我感觉到这里的地形确是有点奇特,看似河道交叉纵横,又好象从前到后其时只是一条完整的溪流逶迤奔淌。
我朝两个小孩子走过去,见他们正用手里的树枝朝水里拨弄着,一群细小的鱼苗正拢成一团争食水面上一粒粒圆圆的果籽。
我弯下腰对他俩道:“小弟弟小妹妹。”
两个小孩扭头看了一眼回道:“叔叔好。”又转过头去拨弄鱼群了。
“叔叔问一下。海棠村在前面吗?”
“过了桥就是。”两个小孩异口同声。
“哦,那你们给叔叔引引路好吗?”
说实话,我也相信海棠村的腹地近在眼前了,可是和车夫别后,这七拐八拐象进了八卦阵一般,我着实有些晕头转向了。
两个小孩比芮大一些,六岁的模样子,两个人不舍得扔掉手中的树枝,对我的这个请求没什么反应。
我略一思忖,从包里掏出两张十元纸币伸到两个小孩面前,道:“帮叔叔引一下路好吗?叔叔怕走迷路。”
小男孩看看我手里的纸币,眨巴一下眼睛,对我道:“叔叔你是进山玩要找导游吗?”
“对啊。你做叔叔的导游好吗?”
小男孩的话倒问到我心坎里去了,我没能坚定地说服车夫做我的导游还是因为之前对这里独特的环境不甚了了。
“那我带你去找我爸爸吧,他就是导游。”
“你爸爸是导游?”
“嗯。他领人上山的。”
“唔,上山?”
之前我好似没听车夫提到上山观光一事,当下我马上对小男孩道:“好的。去找你爸爸。”
小男孩扔掉手中的树枝站起来,拍了拍小手掌,象要拍掉手上的灰尘一样,小女孩也马上跟着扔掉树枝立起身。
两个小孩子一前一后蹦蹦跳跳地上了桥,我紧跟着他俩。
“叔叔,我带你去我家里找爸爸。”
“好。你家在哪里?”
“就在前面。”
小男孩手往前一指的动作在我眼中指向太宽泛了。车夫说这个村落不大,或许是指人家不多吧,因为走到此刻,这里给我的印象颇有些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欧洲乡间的风貌——田野广袤,山水恣意地幽深纵横。
小男孩所指的方向我只看见一道斜斜的青草坡,草坡那一面又显露出一条防护带般的浓密树林。
我跟着两个小孩走上草坡,几只通体雪白的小山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眼前,正悠哉地啃啮着青草。
田园牧歌般的乡间情调,我胸中的情感不断地被这里的风物点化着。更令我的欣喜再添一层的是越过草坡下到另一面。
这里和草坡那一面截然不同,除却长满了松树、杉树和许多不知名的树种外,几乎裸裎的赭钴色地表上竟稀疏地冒出了已有半尺高的竹笋。
以往的山林中只有春天才可见到此景。我已经不稀奇于这里的植物生长期特殊了,只是迟钝的心此刻才忽然想起在哪里看到过描述江南风情的一句话:江南的冬天到了,春天也就来了。
而且在竹笋旁,我看到有手指粗的泉水正突突地从地表里涌出来,喷出有两寸高,我用这泉眼里的水净了净手,感觉热乎乎的。
“叔叔,我家就在对岸。”
当我们穿过坡脚下那一道长长的密致的树林,一条宽宽的河流横亘眼前。河对岸一座高耸的山峰,郁郁芊芊,巍峨中透着秀丽。它的身后层峦叠嶂,山脉绵延。而靠近山麓,一大片繁花簇锦,红红黄黄,象一片天成的大花园。几间青瓦白墙的农居就稀落地掩映在这花海之下。那里就是海棠村的腹地了,小男孩的家就在那里。
我们正站在河堤上、一个向下通到河里的石阶前,我能看到伸展到水面下的石阶,甚至看见清澈的河床。石阶边停靠着两只带篷的小船。这条河流看上去水速缓慢,环山绕野。连接两岸的还是桥,前后我看到两座空中彩练般横架的石拱桥。
我跟随两个小孩过了桥,小女孩独自回家了。
小男孩的家四周盛开着一片粉白的李花和灿灿耀眼的迎春花。
“爸爸、爸爸,有人找你做导游。”小男孩还没等跨进小小院坝,就冲里面喊了起来。
小男孩的家是由几间黑瓦白墙的房屋前后相衔而成,呈一弯璧形,但是每一间屋顶都是单独的四角棋亭状的飞檐翘角。而且每一个翘角上都悬挂着一只造型别致的马灯样式的红灯笼。棋亭顶的四边飞檐间的鸳鸯瓦片上浅浅地长着一些稀松的小花小草,象是给房屋绲上了一层好看的花边儿。我看到一间房檐下粘附着一个赭色泥巴鸟巢,依稀露出两只小鸟尖尖的小喙。屋前院落方方正正,由白水泥砌成,除了连着一条弯曲的被人踩出的一条小路外,其余都被绿草皮覆盖着,没有院门,没有院墙。
男孩的父母都在家中,听说我是寻导游引路上山的,夫妻俩热情地接待我进屋落坐,又泡上一杯清香扑鼻的龙井热茶。时下已近中午,夫妻俩邀我和他们一家三口共进午饭,然后下午再跟着男主人上山。夫妻俩看上去很真诚质朴,我也不好再多推却,恭敬不如从命。
须臾片刻,餐桌上摆上了几盘豆菽菜茄,还有红烧鲫鱼和荷叶粉蒸肉。
男主人坐在我对面。我已经脱掉了羽绒外套,和男主人一样,只穿着一件春秋季的薄毛衫。
我和夫妻俩的面前摆着小酒杯,里面斟满了当地产黄酒。
夫妻俩非常好客,言谈间兴致很高。我是远方来的游客,话题自然离不开这个海棠村。
这时我才得知我和车夫分手的地方是进入海棠村的后院门,来此地的外地游客一般都不打那里走。一来那里不通大路,二来田间小路交织错落,不是熟悉本地的人不走失方向也要多花上几倍的时间才能走进来。——我想起车夫说的转山来。
男主人还告诉我,那段木板桥上凝重的腾腾雾气是因为地下腴沃、蓄温高,使水温升高,加上空气湿度很大,蒸腾出的水气淤结在那里便形成了白雾,有时淡、有时浓。
男主人见我一副兴趣盎然的神色,眉宇间流露出一些身为当地人的自豪感,谈兴更甚,开始给我讲起有关这个村庄的传说来。
据说古时候,这个村庄完全不是现今这样的,那时没有青山、没有河流,只是平坦坦的一片巷陌,和别处的普通村落没有两样。
有一年的一个冬日下午,沿着田间小路蹒跚而来一个年青乞丐,乞丐蓬头垢首,衣衫褴褛,刚走到村口便一头栽倒了。
有好心的村民把他背进了村里,村里的土郎中为他把脉、掐人中,又灌下一碗热乎乎的舒筋活血草药汤,乞丐终于苏醒了过来。
乞丐乍一眼看上去貌似中年,其实非常年轻。只是因为寒冬腊月衣不蔽体,冻得嘴颊和手脚青肿,有几处浓疮溃烂污浊,又一连数日未能讨到一口饭食,饿得两腮凹陷,疲劳不堪之下才成此模样。
村里人热心肠地好酒好饭招待了年轻乞丐一顿饭,当问起他的来路时,小伙子两行清泪泫然而下、泣不成声。
原来他本是邻省一个富庶的官宦人家的少爷,因父亲在官场纷争倾轧中败下阵来,被官府突袭抄家、满门皆囚。
他当时正在市井游玩,风闻之后躲藏起来。本想向父亲过去的同僚好友寻求,可是都吃了闭门羹。为了逃命,他只得一路行乞远离家乡,到这时已有两月之久了。
村里人为这个后生的身世喟叹不已,又看他面善,象个厚道人,恻隐之心顿生,开始劝说他就此安居下来。
这里离后生的家乡较远,这个村落又地处偏僻,人家稀少,不会引起官府的重视。但小伙子执意还是要走,到更远的地方去他才心安。
于是村里人不再挽留。临行前,村里人送给他两褡裢干粮,为了方便他行夜路,还送给他一盏走马灯照明。在村门口,小伙子涕泪横流地向村民作揖致谢,表示如有机会,一定回来报答。
这事过去一周后,一天,村外走来一位皤然白发的老妪。老妪拄着拐杖在村前村后蹀踱了一阵儿,坐在路边歇脚。
有村民邀请老妪去家里歇息一会儿,老妪不肯,只讨了一碗茶水喝。
喝完茶,老妪提出,她喜欢这乡野的风光,但是腿脚不灵便,想请村民用轿子抬着她在周遭绕上一圈。
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二话不说,取出家用的一只竹椅,用麻绳固定在两根竹竿上,然后把老妪扶进竹椅坐好,便抬着她绕着村庄巡游一周,遂了老妪的心意。
老妪很满意。临走时,又要求村民送她到村口外面。村民们也都照办了。
正当村民们向老妪挥手道别欲返身回村时,眼前“刷”地闪过一道金光,一回首,老妪不见了。
只见半空中,何仙道姑衣裾飘飘,正踏在一团祥云之上。
村民们惊呼起来,连忙叩首相拜。
何仙姑面带笑容对大伙道:“早已听闻这里民风淳朴,是友善礼仪之邦。七日前,我行经此地,一时起意,乔装成一落难公子哥,进村一试。果然道听不爽。今日扮作老妪再做试探,非常满意。道家推崇的是天道。你邦所为即顺应了爱人如己的天道。此乃大成。为褒奖你帮仁爱无私。现我欲助你帮一佑安康福顺。”
言毕,只见何仙姑拔下云髻上一枚银簪掷向村前一片荒地。荒地立时象一面铜镜般闪闪发光,并开始上下起伏波动。再一眨眼,一条宽广的河流似一条滟滟生辉的玉带箍住了村庄的四周围。
何仙姑又取下肩头上一块翠绿霞帔,轻轻一甩,方巾飘飘悠悠落到村后,于是村后屹立起一道翠叠屏障。
何仙姑还用耳珰点化了河对岸的荒坡山野。
从此这方圆百里之内便与外界形成了异乎寻常的巨大差异,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成了一块人寿年丰的风水宝地。
我不是一个小孩子,虽然对神话传说不会着迷,但还是问道:“那这村子后面的一片花园,可也是何仙姑留下来的?”
男主人摇了下头,道:“那是人们为了纪念何仙姑自发栽种的。何仙姑身为女子,天性固然爱美。这个花园一直保持了下来。”
男主人停了一下接着道:“你看到房头上的花了吗?传说何仙姑那天那天发髻上插着一朵鲜艳的花簪,所以村里人想到在房头上栽种花草,认为那样可以祈福禳灾,昭示祥瑞。”
古老的地方神话故事就象糖葫芦一样一串连一串。我受到了启发,联想起每一个房檐四角挂着的马灯型红灯笼。
果然,男主人讲,这马灯灯笼也和那传说有关。
自打这个村庄受了何仙姑的褒奖点化之后,村民们更加教化子孙要恪守与人为善、大而无私的处世之道。并且每家每户都照马灯式样扎好灯笼,挂在屋檐,以警示后人不忘先祖训诫。所以,这个优良传统一直传承至今。
这个村庄不应该叫海棠村,应该叫何仙姑村更好——我暗自嘀咕。
海棠村!我倏然想起,鬼使神差般引我半途下车、一路寻踪而来的那一片熠熠生辉的海棠林,自打在田垅间车夫转山之后到现在也没再看到海棠林的花影了。我又向男主人打听起海棠林。
男主人说这个村庄面南背北,住户不多,便面积不小,后面依傍群山,村庄正对南方,东面和西面我从这里是看不到的。那道河流把村庄围成了一个半圆形,沿着河流往东面转弯过去,那里是大片阡陌纵横的农田,还有一个街市。而我看到的五彩缤纷的海棠林在西边。而且男主人还说,上山的起点就在那片林子后面。
听过男主人有关海棠村的一些传说故事后,我再看夫妻二人,依稀觉得他们眉宇间流露的温婉热诚乃因了从他们祖先遗传下来的质朴善良的心性所致。我除了好奇,又多了分亲切感,尽管神仙的福赐只是神话传说,这里的文化传统可见一斑。而且夫妻二人都长得眉清目秀、白皙精致,丝毫看不出常年在露天下劳作的庄稼人惯常的那种粗糙痕迹。尤其男主人,看上去比我这个不受风吹日晒之苦的城里人还显得文雅细腻。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的毓秀钟灵造就出精粹的人物和文化历来天下闻知、传为美谈,不枉虚名。
边吃边聊了近一个钟头。饭罢,又品茗小憩了一会儿。男主人便准备带我上山了。
临出门,我从旅行包里取出那个原打算送给芮的金龙小球,送给了那个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