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下班时,天已傍黑,空中飘着霏霏细雨,阴冷潮湿。街上正是车水马龙的高峰段,又加上天雨路滑,机动车、非机动车都放缓了速度,较平日显得更加壅滞。我披着雨衣,裹挟在自行车潮里。
红灯又一次亮起。在我抬腕抹去飘到脸上的雨丝的当儿,左边人行道上一个匆匆的侧影跃入我的视线。这不是分别数日的雯吗?饶是天色暝朦不清,又隔着雨雾,我不会看错。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是对朝夕生活在一起的发妻,我实在是太熟稔了。还有她身上那一袭衷爱的黑白花呢大氅。没错,是她。她一只手擎着一份报纸遮在额前挡雨,正疾步前行。
已经下班了,她这是去哪里?她有去接芮吗?我不禁寻思起来。
前方的黄灯开始频频闪烁。当我正欲收回视线专注前行,倏然见到雯的身边多出了一个男子,一把雨伞罩到了雯的头顶,同时那个男子用另一只手臂挽住了雯的肩头。
我登时呆愣住了,一颗心忽地悬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男人是谁?一时我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这个女人根本不是雯。只见两个人亲密地并肩而行,一拐弯进了一家高级美容院的厅门。
那一刻我真想冲上人行道追上去看个究竟。但是我没有。左右的自行车与我擦身而过,我重新踩起了脚踏。
小黄居住的小区地处一条繁华、整齐的商业街里。我曾来过一次,印象颇深。这条街落成时间不足三年,当下最新潮的商铺、酒楼都争先抢滩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全国各地的名吃特产在别处以小打小闹的形式摆个摊设个点,在这里都是在装潢极具考究的门店里展示着特色。这条街里有两个新建成的住宅小区,都属富有阶层的居住区。
此时我把车把一转,拐弯进了一个小区大门,门卫保安朝我看了两眼没说什么。小区右边是一排排连体别墅,前面一条宽宽的河流,左面是林立的公寓大楼,楼前栽满了形态各异的花木。天已黑尽,在路灯的辉映里,湿嗒嗒的路面泛起水光亮泽。我推着自行车往后数着,到了小黄的楼下,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我进门时,小黄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间忙乎着。厨房餐桌上已摆上了几盘菜肴,一只锅里还在蒸着猪蹄,小黄手里端着盆大虾正要下锅。
我脱下外套,洗干净手,毫不含糊地欲上前给他搭把手。“来来,给我。”伸手便抢虾盘。“不用,不用,你去等着吃就行了。”小黄用胳膊肘把我挡住。
我看到灶台上还有两盘菜蔬等着下锅,不仅埋怨道:“我说你真把我当成什么贵客啦,跟我还讲客气。”
“嗤——”大虾进锅了。
“你现在至少算稀客了,多难得来一趟,我当然得讲究点规格。”小黄一边翻着木锅铲一边道。
“那我去倒杯水喝,有要帮忙你叫我一声啊。”
我走进客厅,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先灌了两口。中饭在单位食堂吃得有点咸,一下午忙进忙出的也没顾上多喝几口水。
小黄的家三室两厅,宽敞明亮,干净整洁,家装都居上乘,比我和雯的家条件要好许多。
客厅的四壁与家具统一的米黄基调,石膏天花板正中一方水蓝,中间嵌着几只飞碟状的小吸顶灯,正透出耀眼的金光,好象几只小太阳悬在天幕上。
我关掉几只小太阳,揿动另一个开关,我眼前立刻亮起一串北斗七星,七颗白色巨形珍珠般的磨砂灯泡,正泛出月亮般柔和的光,映衬得彩晶石地面明艳清雅中,似幽幽透出些粉蓝、粉红或粉绿的朦昧感。
我坐在围成U型的软沙发中,一架超薄型大屏幕液晶彩电贴紧在正对面的墙壁正中,感觉颇似一个小小私家影院一般。
客厅连着另两间房,拱形门楣也包了一圈雕花石膏。
而我最欣赏的是四面乳色墙壁上高高低低悬挂的多幅裱褙精致的油画,象是花大价钱买来的真人手绘,颇带点画廊的艺术气息。
客厅里不知从哪儿正飘逸出一股淡淡的茉莉清香。
这时我手中的一杯水已全部灌进了肚。我把水杯轻轻搁到玻璃台子上,玻璃的夹层里有几张彩照,我立刻看到了角上的一张,是雯和小黄、我三人的合影。
这还是十几年前的老照片了,没想到小黄居然给摆到这里来。我心里立时涌起不知道是感动还是什么别的感触来。
“开饭啦。”小黄的声音这时从餐室间传过来。
“来啦。”
满满一桌佳肴,我和小黄面前的高脚杯里注满了淡黄色的佳酿。
“为我们哥俩千载难逢一次干杯。”
“哈!过了过了。两载一逢,两载一逢。”我和小黄一饮而尽杯中酒。
“边吃边说,你我兄弟要开怀畅饮,好好叙叙。”小黄又给两只空酒杯注满酒。
“我这个家是难得请人来光顾的。你不是外人,来了我很高兴。”
“你现在是金领阶层,比我有出息多了。”
“哪里,各有所获。虽然我事业上混得有点眉目,可至今还是王老五一个,你可是早早泡进蜜罐里了。能拥有爱情那就是最幸福的。”小黄道。
我嘴里嚼着海蜇皮拌牛肚,边说:“你想结婚就找个人结吧。这么好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好女人?”
小黄的身材较过去明显发福了,脸也胖了,一笑起来圆圆的,倒比过去看上去随和亲切了许多。他笑着说:“好女人是有。可得讲个缘。月老的红线还没系在我脚脖子上呐。”
“爱情不是等来的,是追求来的。这你不明白吗?”
“呵呵。不说我,说说你,近来怎么样?”
“哎,”我轻叹口气,“我快从你说的蜜罐里掉出来了。”
“什么意思?讲清楚点。”
“我和雯分居了,也许很快办离婚。”
“啥时候的事?分居多久了?”小黄颇觉诧异。
“分居快两个月了。矛盾可能早就有了。”
“我就猜到你心里有事不爽才想起老朋友。在蜜罐里泡得骨头都酥了,哪还能想得起我啊。”小黄把黑檀木筷放在筷托上。“再干掉这杯,你我哥们儿今天痛快点。”两只酒杯眨眼又一滴酒不剩。
我打量一眼小黄,犹记得当年我们同居一室时,他几乎是滴酒不沾的。在雯二十岁生日那晚的狗肉餐上,他醉酒说话的样子还如昨日之事历历在眼前。他除了比那时略显臃肿外,没有太大变化。
“一个人的日子逍遥自在。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是青春不改,我已经快成半老头了。”我感慨道。
小黄不出声地笑着,又往酒杯里斟酒。
“你何时练出的好酒量了。这酒后劲可大,悠着点。”
“放心,不会醉得劳你费心照料的。”小黄微现酡红的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一丝顽皮狡黠的笑,还是当年吃狗肉餐时的那个小黄。
“看来这些年你的变化可不小啊。”
“呵呵,今天才知道。你自打掉进自己的蜜罐里就不再关心朋友了。”小黄笑道。
三杯酒下肚,但看小黄眼不发呆、舌不打结,我这会儿真的对这以前的好哥们充满了好奇。
“那我现在关心你不迟吧?”我又呷了一口酒,“我想听听你这几年的经历,你的发家史,怎么奋斗成一个钻石王老五的?”
小黄几只胖手指正剥开一个大虾壳,把雪白丰腴的虾肉送进嘴中,然后从餐巾盒中抽出纸巾擦拭一下汤脂,又拿起一旁的中华烟,递给我一支。
待我们俩的香烟都点上了火,小黄深吸了一口,仰身靠在椅背上,才悠悠地开口道:“其时我早就想通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这话听上去戏谑中含着些深意。他微微眯缝着眼、吐出一口烟,举起夹烟的手向四周划了一个弧度,对我道:“你看我这房间大吗?”
“大。”一百五十几平米住一个单身汉,当然够大了。
“我原来的老房子本来也住得很惬意,可是我买下了这么大一套。我一个人住。我高兴。我爽。”
我定定地看着小黄,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说早些,就是你和雯谈恋爱后搬出咱那宿舍以后,那两年里我也谈过两个女朋友。那时年纪太小,对爱情很向往,也对异性很好奇。我也不清不楚地就和她们确立了恋爱关系。可是时间都不长就冷却下来了。虽然都是她们先提出的分手,其时我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那几年我对感情这回事云里雾里,以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恋爱结婚都是天经地仪的事。出于好奇,有一天我在路边一个摆八卦的算命摊上算了一卦。那个算命的说我命里福相,但婚姻缘如扶桑,花开两季,一早一晚,早在二十郎当岁,如果错过,则在中年以后才成正果、修得好姻缘。
“那时我觉得他一派胡诌,就为骗两钱。可是说来也怪,那两次对异性的冲动以后,我就象真中了那算命谶咒一般。女人在我眼里渐渐变得几乎和男人没什么两样,再漂亮的女孩子与我相处,我也很难感觉到让男人心动的女性魅力。
“当时我并没多想什么。反正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我的全部兴趣都在工作上,后来一步步升迁到设计总监的岗位,一直到去年,就是我现在就职的广告公司邀我来担任副总职位。现在不愁吃穿,有好房子住,有好车开,前后时常有人奉迎,我也感到满足了。可是夜晚一个人时,我发现渐渐找不到早几年那样宁静淡泊的感觉了。我开始有点慌。”
小黄朝一只漂亮的水晶烟盅里弹了一下烟灰,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啜饮怠尽。
“慌?慌什么?”小黄的话吸引着我。
“慌。我感到开始心慌,觉得有什么东西要离我远去了。还觉得我错过了什么,现在才木讷讷地察觉。我怕我难再抓住了。”
“我知道。是爱情。”我凭直觉马上反应道。
“呵呵,聪明。还是你知我心。”
这回是我主动把酒瓶里剩下的一点平分地倒进两只酒杯里。
“酒柜里还有,我去取。”
小黄起身去了另一个房间,很快便拿着另一瓶洋酒走了出来。
“你现在不会染上酒瘾了吧?”我颇有些担心地问。
“放心。我再变也不会变得让你哥们儿认不出来的。”
太久未在一起,小黄还是让我有点觉得陌生了,我瞄着他动作麻利地旋开细长的酒瓶塞子。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三十大几的人了。在那些个心慌睡不着觉的夜晚我最后想明白了。婚姻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临了人最终的归宿还是感情、还是家庭。而我,那些年莫名其妙地错过了。”
“哥们儿,别灰心,你还年轻,机会还有。我看你有这么好的条件,难道没有好女人找你吗?”我忙安慰道。
“呵呵,这个我倒不愁。”
“那你……”我有些不解地看着小黄,莫不是酒喝多了有些语无伦次了?
“你觉得我醉了吗?”小黄象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你呀,还象过去,是个小人精。”
“呵呵,我在爱情上可不算个小人精。不过其他方面我的确没有遇到太大的不顺。爹妈一介贫民,我完全靠自己白手起家,拼命苦干出来的,今天拥有这一切都给我成就感。
“我当初想要住让人羡慕的大房子,开有档次的名牌车,这是我人生的价值所在。过去我几乎不会喝酒、抽烟,后来因为工作上的应酬也不得不为之。再后来也想明白了,生活是要学会享受的。吸烟、喝酒我发现也是生理、心理的一种需要。只要能给我带来快乐和慰藉,我何必束缚它。这些都是小事情。”
“是小事。”我接了一句,不过,还是不明白小黄的意思。
“我是觉得啊,一个人要顺应自己,也要顺应自己的生活。没有的不要强求,可以努力的尽量去争取。我现在其它的都有了,缺的只是爱情。
“爱情我信命了,如果真的是中年后才得天伦之乐,我现在不会刻意打破和谐的日子。既然没有遇到让我有结婚冲动的女人,那我就安安生生地做我的王老五。一个男人,心中有事业就感到充实。
“我现在搬进这所大房子我有成就感,相信下一回我就要请你去参观我的私人别墅了。”
“唔,”我好象有点明白小黄的意思了,“那你从来没有真的爱过一回?”我还是为小黄感到些遗憾。
“你哥们儿不清楚吗?”小黄的诘问让我一愣,但旋即我想到了什么。
小黄又欲与我碰杯,同时关切地问我:“哥们儿,你还能喝吧?”
“我还行,没事。”我觉得我的酒量离顶不是太远了。
“我心里有过一个女孩,那应该算是我的初恋。”小黄语气放低了些。
我刚才也许想错了,我心里又嘀咕着。
“那个女孩是我梦中情人,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忘不了她。她在我心中是个完美的偶像。”
“唔,那你……后来……”
“她有爱的人了。虽说我可以插一脚努一把力,或许可以把她抢过来。但是我没有。”
“……”小黄看着我,我没有吱声,他接着道:“我根本没有为了要不要把她从朋友那里抢过来思想斗争过。我根本就没有。”
“那你对朋友太义气了。他知道吗?”我刚才一瞬息想到的什么又回到脑中了。
“他应该知道吧。”小黄把又一支燃尽的烟蒂拧灭,举起酒杯,目光凝聚在杯中的液体上,道:“那时我就是在心里默默地爱着她,尽管她和别人相爱,我也没觉得在吃醋,心里象是我在跟她恋爱一样喜滋滋的。快乐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也知道的,我心里悄悄地对小黄说。
“我痴恋那个女孩的程度很难言述。后来见不到她了,我感到思念的痛苦,但我的内心也从那个时候发生了改变。我心里有爱,学习工作上都添了一股动力,一点儿没有别人失恋那样的副作用产生。
“我想或许爱不一定非要有外在的形式,我不觉得我在爱情上是很贫穷的。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孩,我的内心也被这种爱完善了。爱可以让人向善,也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斗志……”
小黄这一段肺腑之言后,我在小黄脸上寻到了一股激情,不是年轻人单纯的心理与生理冲动,而是从多年蕴蓄在他体内的一股向上的推力的外露。
小黄成熟了。不过就象他刚才说的,再变也不会变得让我认不出来的。
“你始终还是和别人不一样,咱那时住一起时我就知道的。”我顿了一下道,“你真的从来没后悔过?”
“没有。真的。”
“那你现在呢?还爱那个女孩吗?”我非常想知道答案。
小黄又和我碰了一下杯,道:“我想,对她的爱不会变。她是我的初恋。而且……”小黄略一沉吟,道,“我后来还明白一件事,我之所以在那之后对别的女人提不起兴致,是因为没有再遇到一个象她那样的女人。”
我手中的酒杯晃动了一下。我对小黄由衷的欣赏与敬重。
我今天才看到了小黄精神境界的另一个高度。他对感情的忠贞和柏拉图式的爱让我这个自认为情种的男人自愧弗如。和小黄比,我看到自己非常庸俗的一面。他可以把一份从来没有真正得到的爱情升华以激励自己,却从未想到去占有。我,自认做不到。
我举起酒杯想敬小黄一杯。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疑问: “你真的一点不懊悔吗?你刚才不是说过有点心慌吗?万一你到中年后又错过一季扶桑花期怎么办?”我一连串儿问。
“这我也想过。人呐,的确不能什么都想周全。一生十全十美的人很难找到。人每到一个阶段就会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曾经拥有过人生的某些东西就足够了。何况,咱才三十挂几,以后的路还长,咱还信心十足、充满希望。哈哈哈……”小黄开心地笑起来,临了又想起一句:“最重要的,是要有定力。”
“定力?”
“嗯。定力。一个人没有了定力,就会左摇右摆,内心挣扎冲突不止,就会没了主见,就会做出格、过头、叫苦不迭的后悔事。”
我看着小黄,琢磨着他的话,忽然想起了小陈总结的潇洒三定律来。眼前的小黄应该是哪一种?
“所以啊,哥们儿,”小黄道,“我吸烟喝酒那是小事,不代表一个人会有质的变化。我不会喝酒伤胃进医院,也不会酗酒伤人,不会在公共场合忘乎所以地吸烟被罚款,因为我有定力。”
“我明白了。”这回我的确心领神会了。我笑道:“你小子上辈子是不是潜心修佛的得道佛陀啊?哈哈……”
“这是我要求自己的一种境界。”
“明白,哥们儿,听君一席话乃胜读十年书。哈哈,干!”我痛痛快快地又和小黄干了一杯。
一晚上,我们从爱情聊到人生,再聊到工作。小黄打开了话匣子,大部分时间是我在听他讲。他还谈到他的预期蓝图,在不远的将来他要拥有一家自己组建的综合媒体广告公司,如果我愿意,到时请我去做他的人事总监。
看小黄这么高的兴致,我也很为他高兴,本来一肚子想倒的苦水最后还是原封不动地带回了家。
小黄本来坚持亲自驾驶他的奥迪A6L送我回去,而我坚持自己骑车回去,推却不下时,我用他的定力哲理劝告他——饮酒不可惹事。小黄哈哈笑着——你这小子,重重地在我右胸脯擂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