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自行车从单位到住家只有七八分钟的路程。这时已经夜里九点半钟。街上清清冷冷,偶尔几个路人裹紧在厚厚的冬衣里,缩着脖儿匆匆而过。
我把衣领高高竖起。尽管我骑车速度不快,但零度上下的冬夜风飕而过,我感到面颊立时象贴上了一层薄冰般。刚才舞厅中让我昏热的气息被吹散了。而我并不惧寒气,挺直了腰杆,加快了速度,大口呼吸着夜气,两条白雾在我眼前飘散。
一盏盏路灯灯光里,雾霭重重。冬夜是如此的暝朦神秘。我喜欢这暗淡模糊又暧昧重重的感觉。冬有冬的魅力,我感到梦幻的力量。不,这又是真实的,只有我能感觉得到。它说不清、道不明,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我感到快乐与欣慰。生活里有那么多无法诠释的东西,就源于此,不真实的其实蕴含着真实。我有这种感觉,别人是否也如我一样有这种心灵的感应?我不知道,或许也有。但是从没有人同我讲过这种感觉。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感觉。我也同样是现实中人,我与小吴起舞时那瞬间的谵妄——我姑且称之为谵妄,早已抛之脑后,我此刻体会着另一样的感触,妙不可言。而当我终于进入小区,远远望见了我熟悉的那层楼里的那扇窗正亮晃晃地向我召唤,我便把所有一切都甩掉了。这是我和小黄还有雯的三人之家。
我在楼下停靠好自行车,“噌噌噌”快步上楼,一边解除掉手套和帽子。
当我旋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肉香糅裹在屋里温热的气息里扑鼻而来。还没等我开口,雯和小黄已经从电视机前站了起来。雯说:“你终于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啊?”然后转身向厨房走去。
“快去洗手,哥们儿,打牙祭。”
“什么事啊?”小黄没等我话落音,已等不及把我往卫生间方向推。我把手套和帽子放在桌子上,进了卫生间。
当我再出来时,两个人象变戏法一样,只见屋中央那张平时裸露的方桌上罩了一层漂亮的粉红色印花台布,上面赫然摆着一个双层的花式奶油蛋糕,插着好些红烛,还有一个大精钢锅,垫在一个铁板炉上,正冒着腾腾热气,几乎把两个人的脸变成了电视中的蒙太奇特技镜头。旁边还立着一个长颈的红葡萄酒瓶和三个晶晶亮的高脚杯。
“哈,这是什么好日子?”我诧异地问。
“今天是我们室长的生日。”小黄接道,然后有点不耐烦地道:“今天的生日宴不用你费一丝力气白白享受一顿狗肉红酒大餐。你这慢郎中。有福。还不快点过来。”
“你的生日,怎么你没说过,什么时候准备的?”我问雯。
“我也不知道。一个小时前,我们俩才策划筹备起来的。”又是小黄抢答。我明白了,雯很早就退场了,难怪没再看到她,原来回来准备生日宴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也没准备什么礼物。”
“我就是不想提前说了让你们麻烦,所以才这么晚准备的。”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淳朴背后是她早年生活磨砺出的成熟懂事。
“那你还是没想周全。早点告诉我,公司下午的会餐我就可以少吃点,好留着肚子多吃几块狗肉。”我开心地调笑着。
“你喜欢吃,以后我们再炖,反正狗肉店里也买得到生狗肉。”
“对呀,你今天少吃点,正好我多吃点。我晚饭可吃得少。”小黄搓着手,看样子已经急不可待了。
关灯,点燃蜡烛。在灼灼的红烛光焰中,我看着面前两个好朋友青春光泽、掬满纯真笑容的面庞,忽然觉得他们俩很是般配,起码此刻,非常和谐的一对。我奇怪自己竟然产生了这么样的想法,我动了动身体,不去胡思乱想。
雯双手合十,闭目默默祝祷。烛光中的雯很美,比平时更美。
“笃笃笃”,突然传来沉闷而清晰的叩门声,打破了安宁的气氛。我们三人一起扭头望向门口。
“笃笃笃”,再一次响起。
“是谁啊?”小黄开口问。
我没有开灯,径直走向门口。门缝翕开处,先是一丛深红色的玫瑰花影出现在我眼前,然后我看到花影上面露出的大半个面孔来。
“伍助理。”他怎么来了,我一时纳闷。看上去他也愣了一瞬息。我敞开门,友好地请他进来。伍助理礼貌地冲我点点头,鲜花捧在他胸前,几乎堵住了他整个瘦消的上半身。
“你们住在一起?”伍助理问。“不,是合租房子啊?”他似乎觉得自己话不得体,又补了一句。
“是的。你好。请坐吧。”小黄做了称职的主人。
灯依然没开,雯未吱声,神情有些不自然地看着伍助理。
“伍助理,有事吗?”我问。
“哦,没什么事。”屁股刚刚挨着椅子的伍助理反应过来什么马上又立起身,他把紧贴在胸口的一大捧花递到桌对面的雯跟前,道:“祝你生日快乐。”
雯没有伸手接过,我看到伍助理平日略显腊黄的刻板的面容明显地现出紧张尴尬的神情。“我是来送你一束花的。”伍助理的声音已经露怯了。雯终于接过了花束,平淡地回了一句:“谢谢你。”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雯想起问道。
“哦,偶尔看到的,偶尔看到的。”伍助理的话极不自然,微弱的烛光中我好象能看到他脸上渗出的亮亮的汗渍。这位不速之客,我平日工作中几乎从没跟他正面打过交道,自然感到生疏。他突然大驾光临,我也不知该不该留他一道坐下来享受佳肴。他从进门起就是一副浑身僵硬呆板的窘态,倒是他一贯的作派,那是在单位里,映在眼前浪漫的雕花红烛的光影里,看上去多了几分冷漠。他个子不高,长得精瘦,因为名校硕士出身,进单位不久便被擢升为副总助理。
小黄请伍助理和我们一道参加生日宴,伍助理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摆了下手道:“不了,我早点回去,你们玩得开心。”说罢便朝门口退去。我们三人一起送他到门口。
我把花束**窗台上一只空瓶子里。生日宴继续进行。
雯吹灭了蜡烛,灯重新亮起。
接下来,便是喝酒吃肉了。不一会儿工夫,我们三人就吃得额头冒出一层细汗来,一瓶酒也下去了一多半。小黄更象是饿了几顿饭一样,埋头吃得唏溜唏溜的。
“雯的手艺真不错,赶上我妈的了。离家一年多,没吃到这么香的炖肉。还是狗肉,长精神。”小黄吃上了兴头,那神气仿佛退回到了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酒过三巡,话也开始多了。
“悠着点,兄弟,没人跟你抢啊。这可全是你的。”我一边拎起酒瓶给三只酒杯斟酒,一边故作怜惜地调侃小黄。小黄好似没听见一样没吱声。
我举起杯道:“来,为我们这一年度中最可口美味的、最长精神的狗肉宴再干。”
“咣当”一声,三个人的臂力都带上了些酒意,这一声特别重。酒杯放下,小黄又夹起一块骨头啃咬起来,一面抬头瞄了一眼道:“傻小子。”
“嗯?”我鼻头不自禁发出一个问号?
小黄的眼睛象蒙上了一层雾气,脸颊微红,看样子酒精在他血液里起作用了。“我是说刚才那个什么……伍助理。白白错过一顿美餐。”
小黄的思路跑得真够远的。我转向雯:“伍助理什么时候开始追求你的?”
“没有啊。没什么。”
“花都送到家里来了。还没有呐。当我们是傻子啊?哎,人家一片苦心白费了。”小黄喝了酒反应比平时说话来得似乎更快了。“居然记得你的生日,这么大冷的天专程来送一束花,用心良苦,勇气可嘉。可叹!可叹!”我学了小黄的口气也冲雯开起玩笑。
“傻小子。”我话刚一落定,小黄又嘟哝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眼睛微带些醉意地看着我,右手指冲我点了两下道:“这回是说你。”
“嗯?你醉了吧,兄弟?怎么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
“我没醉。”小黄放下一块啃干净的骨头,耷拉着两只油手对我道:“当心横刀夺爱。”说完双眼又瞅了瞅雯。傻瓜也看得懂他的意思。
雯立码道:“有好吃好喝的还不够,还得取笑人才尽兴是不?”
“咦?”小黄两眼微微一瞪,回道:“我还没说什么呐。怎么了?不打自招了吧?呵呵。”
“你……”
“你们俩都伪装得很好,可是也逃不过局外人的眼睛。要不是早看出你们已暗结情缘,我早插上一脚了。哎,可怜那位什么伍助理,还蒙在鼓里,剃头挑子一头热着哩。”小黄唱起了狗肉宴的主角。
“你怎么老太太一样喋喋不休的呀,早知你这么不胜酒力就不让你喝了。”我说着,一伸手把小黄的酒杯挪到自己面前。
“呵呵,拿去拿去。我只要有狗肉吃就够了。爱情加美酒,那是属于你们的。”
我从来没见小黄如此调皮地贫嘴过。那一刻我想,大概酒精能催发人的性格突变。
“是不是没人给你送花,你吃不到葡萄就犯酸啊?那一束花闹得你不消停。好吧。那我让你也一道分享分享爱情玫瑰的滋味吧。”说完我起身去窗台前从瓶中抽出那束花。我把整朵整朵花揪下来扔进剩下的小半锅狗肉汤里,边对小黄道:“这下你心里舒服了吧?”
“哇,真够义气,分享爱情的玫瑰。可惜,爱情不能分享。”
“臭小子,别忘了把你的爱情也让我们大伙分享分享。”我用筷子柄朝小黄脑袋上敲了两下道。
“哈哈哈……”一旁的雯发出一串快乐的笑声。……
第二日,我和小黄都醒得很晚。明媚的阳光把屋内照得亮堂堂的。冰冷的冬日的上午,这束光辉让人滋生出些许温暖的感觉,或许还因为我心中有爱情在作崇的原因。
小黄在对面的床铺上伸了个懒腰,跟我口齿含混地招呼了一声。
这家伙看上去把他昨夜借酒发挥、胡言乱语的事都忘诸脑后了。我和雯的爱情已被他揭去了那层面纱。我非常清楚自己在暗暗享受着爱情的甜蜜,在一睁开眼时我就马上想到了雯。
我又扭头瞅了一眼小黄,他的神情和往日别无二致。在他的平淡的外表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小黄成了一个小小的谜。我早就确信他不是喜欢上雯,而是深爱上雯。他如何掩饰得这么自然?我一点没看出他有丝毫的痛苦。看他种种的表现,仿佛他也沉浸在了爱情之中。真有这么奇怪的人,明明深爱一个人却得不到,竟也可以这么快乐丛容。看来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难为人懂的独特之处。我和小黄貌似一类,但我不得不佩服他。尤其当多年后回首当时的情景,我觉得小黄身上有着某种神秘的特质吸引我。多年的朋友我始终不能算很了解他。
——我在锦瑟年华里邂逅过浪漫和爱情,拥有最诚挚的友情,我还有什么好遗憾呢?但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迷茫。也许这就是生命的神秘、心灵的智障所在。是爱情让人变得更孤独了,还是时间在催人心老?当我即将从爱的小巢里跨出门来,我重重地迷失在了爱情的时间隧道里。尽管有至爱亲儿让我一腔牵挂,我仍感到绵绵不尽的一无所有和孤苦伶仃。生命的神秘与心灵的智障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加深。而与我共渡过青春年少时最美好、最难以忘怀的快乐时光的人,不管是至爱还是亲朋,我也都将因为那一刻而铭记你们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