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靠着椅背，面对着一桌狼籍的酒菜盘盏发呆。在这种似醉非醉的情况下我的状态会有两个走向。一种是如果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我的激情会被酒劲调动起来，会不知所以地讲出一大堆话来，发牢骚的话，开心的话，苦闷的话，别人听得懂听不懂的话，滔滔不绝。再一种是闭上眼睛昏昏沉睡。而现在我既不能马上睡去，也没有人坐在对面听我絮叨。
这一整天我思绪纷杂，装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小陈虽说不相熟，如果他继续和我闲侃下去的话，或许我也会把肚子里的话给倒出来一些的。现在酒精正在我体内燎烧，那股郁闷之气也在膨胀。我无论如何没法就这样睡去。
我双臂交叠环抱在胸前，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雪白的天花板被橘黄色的灯光映照得也略微泛出浅浅的晕黄色。我觉得这种光和色最适合大脑思维的运转。
我从桌上的香烟盒里取出一支点上。最近一段日子，烟成了我的朋友。烟担当了疏导我的情绪的任务。当一缕缕烟雾从口中倾吐而出，内心乱麻般纷扰纠缠的情绪便相应的得到几许纾解。屋里静悄悄的，听得到“咝咝”的声音，香烟很快燃到了烟蒂。我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重重呼出一口气，我的精神恢复了一些。
我拿起还剩下半截的酒瓶，注满我的小酒杯，一个人自酌自品起来。这一桌菜肴没有百八十元是下不来的。小陈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还真是挺滋润的。如果我和雯现在办理离婚手续，一年后会是什么样子？真会象小陈说的那样精神焕发、无论如何也不高兴回头了吗？我不自禁地微微摇了摇头。
人和人是没法比的。人的内心是一个神秘的永远无法了解透的黑洞世界。而我的，或许比别人的都更复杂独特一些。很多感触我说不清，更无法解释。虽然有时也对自己说，生活就象自来水一样清透简单，我却又执拗地想睁大眼睛看清那里面的浑浊，可我看不清，反而更被这种莫名的欲望牵着走。或许真象雯说的我是庸人自扰。可是庸人不是应该活得更简单才对吗？而我……。
我运转了一天的大脑思绪还没有从那怪异的空中跑道上下来。我这样对自已说，我的大脑中有一架怪异的思维跑道，一旦上了那上面，我便陷入了迷惘之中。我没有刻意地想往那上面冲，不知不觉中思路就冲了上去。我有时会努力地把它拽下来。眼下便是。我正努力地让它回到正常的思维轨道上来。生活不能太累了。生活是美好的。总有它吸引我的那一面。
我啜饮完最后一口酒，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把褐褚色的绣花楹帘一把拉开。推开两扇玻璃窗。
外面没有风，只有秋夜浓浓的凉意袭来。我双手按在窗台上，身子向前倾了倾。
这个晴朗的周末夜晚。围墙外的街路宽阔而整洁有序。
靠近宿舍楼这一边是单纯的林荫道。对面却形成了一个密集的商业网点。正对过几家不大不小的中型商铺已经打烊。往两边看过去，一边有几家通宵购物超市，虽已十点过，陆陆续续的购物者鱼贯出入。另一边则热闹许多，连续几个门牌号都属于一家茶吧所有。再边上是一个四五层高的文化宫，底层的麦当劳灯光阑珊，开始谢客闭门。再往后紧邻的是一个竹木风格的二层酒楼，透出浓郁的南海风情。接下去是一个霓彩迷幻诡异的酒吧。然后就是闪烁着几个巨大耀眼的歌舞坊名字的歌舞厅。那里应该就是小陈去的地方了。从外表上看的确是新装潢的，两层多高，挺气派。我隐隐绰绰听到缥缥缈缈的音乐声传来。
这里是个好住处。娱乐休闲、生活购物都有了。难怪，小陈会乐不思蜀。呵呵。我心里轻轻一笑。没有了家的约束，没有了爱的约束，也未必全都是坏事。坏事总是伴着一件好事而来，而好事后面往往又拖着一件坏事。有得必有失。这是一种预兆吗？单身生活正在向我招手。我又感到了迷惘。我从外面收回目光，重新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我再一次把身躯重重地投进厚实的沙发中，双腿盘坐。倦意似乎已褪去了一半。我还是如此年轻，我想。可是我总是控制不住我那爱思虑的大脑。我又想起了什么。
我伸手从挂钩上取下西装上衣外套，从内里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一张两寸见方的彩照。这是我的小儿子芮，他过四周岁生日时照的。照片里的芮一副甜甜的顽皮模样。怀里抱着一只绒布小棕熊，胖乎乎的圆脸，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小月牙，嘴唇紧紧向里抿着，现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芮长得酷肖雯。已经四五天没有见到芮了，小宝贝一定想念爸爸了。
芮小时候就很腻我，一见我就撒娇，总要我抱。晚上睡觉也常常要我搂着才肯安静地闭上眼睛。自打生活里有了芮，我的生活也随之改变许多。雯给了我爱情，使我不再象大海中的一只小风帆那样孤独地飘零，而芮为我的生活增添了动力与希望。
芮的到来是计划外的。我和雯经过好几年的奋斗努力才使生活质量上了一个档次，本来我们打算多享受两年二人世界的生活，芮的到来我们毫无准备。然而在得知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生命那一刻，当芮的心跳在我和雯之间响起，我心中那份与生俱来的父爱决不舍得放弃他了。我感受到的是幸福。我期待着芮的出生，想象着小家伙的模样，甚至早早地为他规划起成长历程。等到芮降临时，我沉浸在当父亲的喜悦与自豪中。
芮躺在我怀中，看着他翕动的小嘴，微微颤动的红肿的眼帘，那一刻的心情我永志难忘。这是我人生中最自然过渡的选择，没有顾虑、矛盾与懊悔。我从此开始体会一个做父亲的喜怒哀乐。我生命的重心极大地偏向了家庭和芮。我努力工作、追求上进，不仅仅为了自己年轻时的梦想，更为了我的芮。
我有着做父亲的强烈的责任感。我从不觉得累，生活于我变得更有价值与意义。目标变得更加现实与明确。芮为我指明了方向。特别是当我面临压力与考验、感到困顿迷朦时，只要一想到芮，我便有了动力与勇气去正视。
人呐，永远都难做孤独的强者。小时候依赖父母。长大了渴望爱人。现在，小小的芮又成了我最大的精神寄托。
人是柔弱的，因为有一颗情感丰富、灵慧睿智的心。我的芮以小小的身躯和蒙昧的心灵给我这个父亲以巨大的慰藉与激励。我感激他。他是上天恩赐给我的无价之宝。
－－－我轻轻吻了一下照片里的芮。小宝贝。爸爸很想你。每天都会亲你胖嘟嘟的小脸蛋，和你嘴对嘴地亲得“吧、吧”响。爸爸的爱比妈妈的更热烈。看着你不明人事的清澈如水和无瑕的笑容，爸爸情愿用一生最苦的日子换你一生永远这样甜蜜的笑容。
不管爸爸在不在你身边，对你的爱都不可能改变。几天没见到爸爸了，你有没有吵闹着要爸爸？有没有抹着眼泪不肯吃饭非要等爸爸回来？妈妈陪你玩游戏开心吗？妈妈讲故事比爸爸更好听吗？夜里会不会在梦中喊爸爸的名字？我的小宝贝。
想着想着，我忍不住顺手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拨响了家中的电话。
那头传来雯的声音：“喂？”
“是我。韬。”
顷刻的沉默。
“雯，我想和芮说说话。”
“你怎么了？”雯有些奇怪地道：“现在都几点了？芮早睡着了。”
“哦，”我才回过神来，可不，时间的确很晚了，手表的针挫已经对准了十一点。“我……”我犹豫了一下。
“我好不容易把他哄睡着。改天吧。”
“好。”我正想挂电话，雯又说道：“我跟芮说你出远差了，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
“哦，知道了。”我挂了电话。
我出远差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再见到芮。那么以后怎么办呢？如果真的和雯分手，芮怎么办呢？我给他所有最极致的父爱，或者雯给他最极致的母爱，他的生活还会有缺憾的。
我曾经想，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芮幸福快乐地成长。他的幸福是我最大的愿望。可如今，这个愿望正在经受严峻的考验。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放下芮的相片，我又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点燃。房间里马上又弥满了烟雾。我站起身来，再一次去拉开窗帘、推开两扇窗户。
空气比之前凉了一些，还微微起了小风。深秋了，风中带着些冬的气息。街边的路灯映出淡灰色的朦朦雾霭。
我伸展手臂，挺直背脊，做了一个深呼吸。空气中的味道强烈地刺激着我的鼻粘膜。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此刻我的嗅觉凸现动物般的灵敏，我闻到空气中奇特的味道。不只是平时常闻见的那些机动车燃气味、饭馆的油盐酱醋味、店铺里的器具杂物味。除了这些生活的味道，还有一丝另类的我似乎以前没闻到过的味道。象是从这世界的另一方飘过来的味道。我随着某种意念向街道远处和上空望去。当然我没有穿透我视线本能的禀赋。但那种感觉又从何而来？
我双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睁大眼。这个午夜静谧而温馨。街上的出租车仍一辆辆来回奔忙着。林荫道边有情侣相依而过。几个摊贩在树下摆起了烧烤摊。远处华光四射的彩灯会辉耀到东方拂晓，此时那里正歌舞升平。而我，一个孤独悒郁的迷茫者。还有许多人，正在忙碌些什么呢？
人生就是如此不同。我从不相信迷信的那一套，可是我觉得生活里实在有太多的谜解不开。我在窗前伫立良久，感觉身清气爽许多。重又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今天大脑异常的兴奋，象飞转的陀螺停不下来。
我把芮的照片放回皮夹里。往日，我应该呆在那个二室一厅的家中。晚饭后，翻阅书报，陪雯说话，和芮玩一会儿游戏。芮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和一堆变形金刚、奥特曼做人机大战。一边和机器人对打较量，一边自导自演地和它们讲话。有时会拉上我扮演他编导的战争游戏里的一个角色。
芮很聪明，但不好热闹。不象别的孩子那样喜欢扎堆玩，比较安静。这一点遗传了我的特质。芮才四岁半，正上幼稚园中班。有一次，我翻着一本新买的图画书给芮讲童话故事听，芮倚在我怀里。听着听着，芮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图画下面的几个字准确无误地念了出来，令我惊讶不已。我再让他看后面几页图画，他也念出里面好几个笔画复杂的字。我好奇地问芮是谁教的，他噘着圆嘟嘟的小嘴，晃晃头，说没人教，他知道就这么念出来的。我想是芮天资聪颖，具有某种超群的能力。
－－－雯呢？在做什么？雯近来正面临她所在公司的人事调整。听她讲总公司的销售总监职位现在空缺，董事会即将决定人选。雯是几个销售经理当中最有资格和希望升任的。
雯近来的情绪比平时多了些紧张、兴奋和期盼，在家里话也比往常更多了。我劝导雯，不要把升迁看得太重，只要努力过了，一切便随天意了。可是雯会倒过来数落我一番，说我是个不求上进、没出息的落后分子。
雯的事业心很重。即使下了班，接到同事的电话，态度、言语间就象在公司里一样。看他那股认真劲头，我偶尔也调侃她两句，说她比老板还负责，真把公司当成自已家的了，可惜老板大概不是伯乐，要不早该成全她一个公司副总的职位了。
我和雯在生活价值观上的确有着差距。想当初刚处在一起时，并没感到我们之间的不同点有很多。可是十年过去了，生活象一个放大镜，每一点细微的瑕疵都映照得清晰无比。宛如一个少年转眼变成了一个老人，光洁如玉的面容长成了一张布满褶纹与黑斑的老人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