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名姑姑和严清歌说话较多,但也不曾怠慢了严淑玉。
约莫黄昏时候,这两名姑姑道:“严大人,时候不早,我们得回宫去了。改日我们会再来的。”
严松年赶紧毕恭毕敬送了这两名姑姑出去。
他回到寒友居,到门前时候,看见舞文、弄墨,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发狠猛踹他们,大声喝骂道:“我叫你们看门,你们怎么看的。”
舞文、弄墨道:“老爷饶命,大小姐一定要进去,奴才们拦不住呀。”
这时,院子里传来严清歌轻淡的声音:“父亲何必难为两个下人,这严家我哪里去不得?”
严松年没想到严清歌今天竟然没走,还留在寒友居,他脚下踢人的动作一停,道:“清歌,你怎么没回青星苑。”
严清歌淡淡道:“我想问问父亲,两位宫里的嬷嬷来是相看严家嫡女,商讨严家嫡女和太子婚事的,为何父亲不叫我,反让庶妹和楚姨娘出来作陪。”
严松年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不敢直视严清歌。
他并不知道,严清歌早就晓得他将严淑玉和严润心记上家谱的事儿了。
“你身体瘦弱,我怕你苦夏,晒中暑了,就没叫你跑这一趟。”严松年干巴巴的解释道。
“那父亲就不怕庶妹苦夏么?从明心斋走到这里,可是比从青星苑来要远得多。而且庶妹还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大衣裳,父亲不怕她中暑么?”严清歌嘲讽的说道,一副非要问个究竟的模样。
严松年不耐烦起来,挥手道:“我做什么,自有我的道理,你没事儿就回去吧。”
“既然父亲不肯说,女儿就不问了。但欺瞒皇家可是大罪,希望父亲下次不会再如此行事。”严清歌躬身随意行个礼,转身就走。
比起方才她给宫中姑姑行的规矩标准又灵动的礼节,这个礼节简直就是在赤裸裸的告诉严松年,他不配受严清歌的礼。
严松年像被严清歌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气的胸口发闷。一双被肥肉挤得豆大的眼睛里满是恨意,严清歌现在简直就是他的心病了。
他做的对不起严清歌的事情越多,越觉得严清歌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以前乐毅在京城,他不敢动严清歌半分,现在乐毅已经去了青州,山高路远,严清歌没了靠山,还敢对他这个态度,严松年想到就意难平。
他在心中暗道,看来彩凤她们说的没错,这个严清歌,根本就不是他严松年种,不然为何对他这父亲没一点父女间的孺幕天性。
不过,他也不会白帮皇家养那么久的女儿。等严淑玉当了太子妃,他有机会见到皇上,将这件事说破,皇上为了遮丑,给他的赏赐恐怕不会少,哪怕他讨要个大官做做,皇上也得捏着鼻子答应。
想到这里。严松年的心情才好了些。
就在他坐在圈椅里打小算盘时,管家走了进来,捧着账本,道:“老爷,二小姐去了账房,要支一千两银子。”
“什么?她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严松年的身子一跳,不悦的问道。
“二小姐说,宫里面的姑姑再过几天还会来,她的衣裳首饰都旧了,需要置办几套新的。”
“给她一百两!”严松年的肥手摸着唇边的胡须,道:“只是做衣裳首饰,用不了那么多。”
严淑玉在明心斋听了账房那边传来的消息,气的将桌上的针线簸箩推倒在地,跺脚道:“爹怎么那么小气。一百两银子够做什么,打发叫花子么!”
五颜六色的线和布头散的满地都是,她的丫鬟素心不敢接口,蹲下身悄悄的收拾。
发作了一通脾气,严淑玉指示素心:“你去问问娘,她还有多少银子,让她给我点儿。”
素心退了出去,去找海姨娘。
海姨娘卧房的门挂着冬天用的棉帘子,屋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人声。
素心掀开帘子走进去,只见屋里的门窗都被厚重的棉帘子挡着,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只有角落里点着一盏被捻的快要灭掉的油灯,散发出淡淡的光线,勉强能让人不至于走路被绊倒。
伺候海姨娘的两个丫鬟彩铃、彩瓶跪在海姨娘床前,抿着嘴轻轻给海姨娘揉腿,半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
见了素心,彩铃对她摇摇头,彩瓶则站起来,拉着素心走到外面院子里去。
“姨娘才睡着,素心妹妹有什么事儿么?”彩瓶问道。
上回伺候海姨娘的年轻婢女们跑完后,海姨娘回海家要了几个丫鬟,暂时伺候着她。这些丫鬟们对海姨娘忠心耿耿,伺候的非常精心。
“二小姐叫我来问问姨娘,她还有没有银子。老爷那边只肯给二小姐一百两银子,二小姐说不够用。”
彩瓶叹口气,道:“姨娘哪还有什么钱。前些日子她才给楚姨娘两千两银子,当给二小姐入家谱的报酬。若不是海家就是开药铺的,现在连吃药的钱都该出不起了。”
严淑玉掀帘从屋里走出来,怒气冲冲。
她对彩瓶没有好脸色,道:“你怎么知道我娘没钱了。她卖了严家书库,得的银子多着呢。莫不是被你们这些刁奴贪墨了不成。”
“二小姐,姨娘卖书得的钱都给了老爷,连自己的私房都填补进去,总共二十万两银子。姨娘真的没剩下什么钱了呀。”
“那么多书,里面还有不少孤本、善本,才卖了二十万两?你骗谁!”严淑玉不悦道。
“那些书并不是本本值钱,且还有一半儿没卖完,都放在海家,不好出手。二小姐回海家的时候,也曾拿走过一些,二小姐应该最清楚不过呀。这话若是叫姨娘听到,该多寒心。”彩瓶吃惊的看着严淑玉,不敢相信这话是严淑玉说出口的。
严淑玉却是不依不饶,道:“那没有钱,我哪儿来的好衣裳好首饰。难道你们真以为我有个京城四大才女之首的名头,宫里来的姑姑们就会任由我破衣烂衫,还对我高看一眼不成?今天严清歌穿着的葛麻衫,可是贡葛做成的,外衫用的蝉翼密纱,一匹要三百多两银子,还要提前订才能买到。我呢?我有什么?穿着的还是去年的礼服,手脚都短了一截。我的钗环除了玉石下脚料雕成的,就是银器。我拿什么跟她比?”
听着严淑玉的抱怨,彩瓶的心软了几分,轻声道:“二小姐,不如你回海家先支点钱。老太爷知道你是为选太子妃做准备,一定会给你银子的。”
“我又不姓海!”严淑玉眼圈一红:“我总是回海家要这要那,算什么?娘都不肯帮我,外祖父母和几个舅舅又怎么会平白给我钱花。不行,我要亲自问问娘,她是不是真的不管我了。”
说完后,严淑玉一头扎进了海姨娘黑洞洞的卧室里。
海姨娘怀孕后身子虚的不像样,整天整夜睡不好,一点儿动静就能把她惊醒。严淑玉在外面又是哭又是喊,她早就被吵醒了。
以前的海姨娘就不算胖,现在的她,瘦的像是骷髅一样,浑身皮包骨,她这张脸双颊深陷,下巴尖的像刀,只有额头凸出来,占据了大半个脸。
她吃力的瞪大了眼睛,瞧着不像个人,而是像个恶鬼。这样的女人,别说男人见了不会喜欢,就是女人见了,也要尖叫一声躲开。
严淑玉含着一包泪,握住了海姨娘的手:“娘,你何必如此?”
海姨娘气若游丝道:“淑玉,你没钱花了?”然后她看看彩瓶,道:“去把我匣子拿来,我有几件金首饰,融了给二小姐换钱。”
严淑玉小时候还是有不少金首饰的,只不过现在年纪大了,再戴不合适。她要融金首饰,用自己的就好,用得着海姨娘在这里卖好。
但她面上不显,掉泪道:“娘,我不要你的金首饰,我要你好起来。”
“说什么傻话,娘没病,娘只是怀孕了。等生完你弟弟们就好了。”海姨娘提起儿子,脸上露出恍惚的幸福笑容,一双细竹节拼成一样的手,挪到了肚子上。
她这一胎被郎中诊过,是四胞胎。若能生出来,她就有四个儿子了。
为了保这胎,她无所不用其极,可是身子还是迅速的垮下来。现在不能见光,不能受凉,不能受惊,不能下地,吃什么吐什么,甚至会时不时的昏厥。
但是海姨娘都不在乎,她怀里的孩子已经有六个月了,她只要再坚持一个多月,就可以服下催产药,把他们生出来。这可是四个男孩儿,就算不足月,也总有那么一两个能活下来,到时候她在严家就扬眉吐气了。
严淑玉温热的眼泪掉在海姨娘脸颊上,海姨娘道:“哭什么?你爹不给你银子,我给你。等过几个月,你进宫当太子妃,又有了弟弟撑腰,往后的日子好着呢。人呐,要对自己狠一点,吃下别人吃不下的苦,才有甜……”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低下来了。彩瓶吃惊,赶紧拉开严淑玉,道:“不好,姨娘又昏过去了,快给姨娘扎针灌药。”
说着,彩瓶和彩铃娴熟的拉开了海姨娘的前胸,只见她干瘪的乳。房上,密密麻麻都是颜色或深或浅的针眼。
彩瓶和彩铃一个撬开海姨娘的嘴给她灌药,一个给她扎针,忙活了好一通,才将她从昏迷里拉过来。
严淑玉看着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海姨娘,在心里一阵阵的冷笑——宁肯为了要儿子把自己的命给折腾没,也看不到病床前站着的女儿么?
但她脸上还是带着哀伤,握了握海姨娘的手,道:“娘,我不吵你了。反正宫里的姑姑还要来几次,衣服首饰我不急着做。你好好养身体。”
海姨娘宽慰一笑,感受着她巨大丑陋的肚子里传来的阵阵胎动,伴着幸福的笑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