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青感激的一笑,附身去洗掉脸上的汗渍尘土,却发现一袭长发也要随之落到水盆里。
一只大手拦住了它们,柔顺黑亮的发丝静静的卧在石亨的手心中,丝丝发端散发着幽幽的淡香绕在石亨的手指间,盘旋而上,直进到了他的眼里、心里,化成一声声柔情的叹息:馥郁香,英雄泪,绕指柔。
“哎呀,忘记了,头发还没扎起来呢。”以青憨憨一笑,发现石亨正扶着她的头发,便谢道:“幸亏姐夫眼疾手快呢。”
冯王平忙拿了梳子过来,从石亨手中揽过以青的黑发,双手灵活,顷刻之间,便给她盘了一个陈年男子常用的发髻。
“好看吗?”冯王平很满意自己的手艺,忍不住掰着以青的肩膀,让石亨评价一下,这副肩膀上的这颗小脑袋,可还行?
柔顺垂坠的手感渐渐从石亨的手中消失,可是他的心里却萌发了一丝温暖的异样。
他反应过来,将手掌握紧,盯着以青的眉眼,长眉舒缓,轻声说道:“好看。”
“师父不管做什么,都是最棒的,真不愧是有其徒必有其师啊!”以青没有注意到石亨的异样,只是抬起头看着身后的冯王平,谄媚的一笑。
“净贫嘴!”冯王平也是一笑,轻轻掐着以青的脸蛋,呵斥道。
“没有啊,”以青晃晃头,“若不是师父你认出了我,又拿到了齐中远话里的破绽,巧妙的用开方子的方法,传讯息给姐夫,我恐怕就回不来啦。”
“那也是将军想出的好办法,让我去说,是驸马府遭人盗窃,才有借口全城戒严的,否则,可怎么大张旗鼓的找你?”
冯王平想起昨晚,滂沱大雨中,自己左等右等,以青都没有回来,担心地一直没有睡着。
正困得发倦的时候,一个满身是水的人闯了进来。
那张脸,自己无比熟悉,只是那表情却不是熟悉的英气勃勃,气定神闲,而是罕见地带着惊慌和失神。
他只求自己了一件事,就是连夜去见自己的父亲驸马宋瑛,请他跟爵爷报备,家中丢失了重要的物品,需要全城戒严,除了武定伯的亲笔文书,谁也不能离开大同。
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个他,也从来没有去求过驸马一件事儿,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让自己一再破例。
究竟,是凭什么?
“师父,难为你了……”以青一直都知道冯王平的骄傲,哪怕从前不懂,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知道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起碰触和妥协的东西。
冯王平,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尤其是。
“傻丫头,”冯王平一愣,“只要你能回来,就好了,若是真觉得抱歉,倒是可以给你一个弥补的机会。”
“什么啊?”以青很害怕从她嘴里说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声音不自然地小了下去。
“看把你吓得,”冯王平笑了笑,“弥补我,很简单,就是好好活着。不难吧?”
“倒是有一个为难的事儿,”以青没有回答,石亨却幽幽说道,“驸马爷听石后说,人找到了,想见见你。”
“见我?”以青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有什么好见的?我这个人,一看到大官就腿软,就说不出话来。”
“其实青儿若不想见,也可以的,只是……”石亨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驸马爷也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去拜访感谢一下,倒是应该的,若不是他发话,恐怕我也不能那么容易困住齐中远,青儿,你还记得吧?齐中远背后的靠山是谁?”
谁啊?郭敬!
以青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样一来,若不是驸马在背后力挽狂澜,我恐怕就真的回不来了。”
“可是,”以青有些为难地看着石亨问道,“让我去见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怎么去啊?穿男装还是穿女装啊?对了,姐夫你是怎么介绍我的啊?我的身份是……”
“我……”
石亨没答话,却被冯王平抢了先:“当然是我的徒弟了!”
“还是我的妹妹。”石亨补充道。
“妹妹?这倒是也不算说错。”以青点点头,心想,自己还是要穿女装去了,可是唯一的一身女装已经被改成梅花图了,她朝冯王平晃了晃手指,“虽然如此,可是,我还是害怕啊。师父,你看!我的手指,已经抖个不停了。”
冯王平一笑,握住她的小手:“没出息的样子!等着,我陪你一起去,老头子不会把你给怎么样的,不是还有我在呢么。”
以青拍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多了。好吧,那就这样吧,只是,姐夫,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一个月之后吧?”
“为什么啊?”
“总得先把脚伤养好能去啊。”石亨宠溺地看着以青,温言道。
“对啊,我可不想跟老头子介绍我的徒弟是个瘸子!”
冯王平接过话来,朝石亨点点头,两个人存的一样的心思,以青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这一天一夜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被掳、换装、逃跑、杀人,心里肯定要平复休息一阵才好,别看她此刻能与人说说笑笑,背地里一个人的时候,却不知是怎样的战栗和失神。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让以青的心情变得晴朗了许多,许是因为不在军中的缘故,不必每日紧张面对,怕流血的伤口,怕出汗下雨,能安然地做自己,真好。
她此刻躺在院子中藤椅上,却一点阳光也不曾漏在她的脸上,因为一棵茂盛的槐树叶冠,正横在她的上方,碧绿的树叶在烈日与她之间隔出了一片阴凉之地,像一把保护伞一样。
树枝上,挂着一座鸟笼,鸟笼里站着一只八哥鸟,正在不停的喝着棕色的液体。
“你也渴了么?”以青抬头看着它,不禁乐了。
这只八哥鸟是石亨送给自己的,八哥生在南方,大同城内十分罕见,刚送来的时候,这只笨鸟什么都不会说,好在自己除了时间,什么都不多,就每天教它说话,时间一天天过去,可是它还是什么都不会说。
大概是水土不服吧。
以青想起一个月前,自己随这只鸟在石亨安排下,一起住进了他在大同的府邸。
说是府邸,其实就是一个一进一出的小院子,很不起眼的样子,邻居也是平常的百姓,有自己的小买卖,最近几天热闹的紧,好像是要嫁女儿了。
“这么热的天,怎么能不渴?”
一袭白衫的冯王平倚在堂屋的门框上,一手端着一杯凉茶,一手拿着一把蒲扇,正急急地扇着风。
以青看着她走向自己,把手里的茶放到藤椅边上的木桌,在另一侧的竹凳子上坐了下来,恨恨地说道:“师父给徒弟倒茶?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我真是命苦,摊上的都是什么徒弟啊?”
“谢啦,师父,”以青吐吐舌头,拿起茶杯,大口咽下,谄媚道:“还是师父煮的凉茶最醇厚,比于哥哥强多了。”
“那是当然,那个臭小子,连泻叶和芦根都分不清楚,你怎么能把他和我相提并论?”
以青想起那次差点儿出的事故,也笑了:“不知道那一百遍《神农本草经》他抄完了没有呢?”
“你不提我都忘了,看来我要检查一下功课了。”冯王平扇着扇子悠哉的说着,抬头看看天,“都快正午了,他怎么还没来?”
“师父,你是告假了,可是,姐夫却没准于哥哥的假,他怎么能总来这呢?”
“那我看他也没少来,不出三天就能见他一回,就这个不成材的样子,难怪他老子要把他赶出家门呢。”冯王平想起于冕总是来这里,早晚会惹人生疑,不禁有些生气。
以青愣了愣,毛嘟嘟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说着:“没关系的吧?这院子姐夫对外不是说卖掉了么,另外在城北又置办了一处大宅子,这里连家丁都辞退了。”
“嗯,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小心使得万年船啊。”
生气果然容易饿,冯王平只觉得肚子饿的咕咕叫,扯开嗓子喊道:“孙妈妈!饭做好了没?”
一个操着浓重山西口音的中年妇女,两手擦着围裙,从堂屋旁边的一所小屋子跑出来,胖胖的脸上满满地堆着笑,“快了!快了!姑娘饿了吧,先吃点儿西瓜解解暑吧!”
“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喊我姑娘,”冯王平不乐意的从木桌上拿起一块西瓜,吞了一口,吐出两颗籽,“叫我少爷!”
“是是,”孙妈妈点着头,又小跑着回到厨房做饭去了。
“师父,你何苦为难她?”以青捧着茶杯,上下打量着冯王平,“还不是因为你自己穿的不男不女,又不梳发髻,又不抹脂粉,让人家无从分辨么? ”
“好不容易到一个不用见人的地方,我还化成男人的样子做什么?”冯王平抚平自己的长衫,笑道,“我穿成这样,她都能认为我是女的,说明师父我长得还不错,对吧?”
“何止是不错,简直是秀色可餐。”以青眯着眼睛,砸吗着嘴唇,笑起来,其实冯王平五官虽然没什么特色,但也没什么缺点,不施粉黛又不怎么骂人的样子,倒显得有些清秀可人呢。
冯王平听到以青的回答,“噗嗤”一笑,嘴里的西瓜喷了满地红色,笑骂道:“你这丫头!”
以青忙往边上撤去,奈何脚伤刚痊愈,行动很不敏捷,只挪动了半分,眼睁睁看着西瓜肉连汁带水地染上了自己浅绿色的裙幅,苦着一张脸,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咚咚咚!”
正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院落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