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齐中远正在另一边的铁匠铺门前站着,破旧的门板将铺子挡的严严实实,原来这家铺子的主人,昨夜就离开了大同,貌似一起走的,还有她的女儿。
他咀嚼着打听来的消息,浓眉皱成一团,石亨的动作也太快了吧?他难道已经发觉自己的目的了么?
此地不宜久留,自己势单力薄,还是先回城北再作打算。
他在城南东绕西拐,走了好几圈回头路,确认身后没有人跟着,才一路急行,翻墙落到了自己新买的那处宅子的外院里。
这是一座一进一出的宅子,由于还没有家丁,来不及打扫,屋子中简单的家具上落满了厚厚的灰,齐中远警惕地扫了眼屋内的情况,过了半晌,才走到了下首的红木圈椅上坐了下来。
他紧合着双眼,一手在椅子把手上一下一下的敲着,一起一落,在静谧的房中,听起来格外响亮。
那丫头到底去哪儿了?
李铁匠也跑了?
刘阿大在哪儿呢?
自己的这条线索怎么能就这么断了?
他这样坐着,时光也不知不觉地流淌过去,夕阳西下,清冷的天变得昏暗起来,他并不点灯,一如八年前在石府,早就习惯了在黑暗里抽丝剥茧,今夜天空阴云遍布,一丝星光也无,而八年前的那天晚上,月光明亮如水,像一曲温柔的调子,悄悄抚平了沉重的思绪。
“叩叩——!”
齐中远蓦然睁大眼睛,精光一闪,从腰后的短上衣里抽出那把弯刀,紧握在手中,霎时屏住了呼吸。
“叩叩——!”
由于院落不大,这串敲门的声音清晰极了,从大门外传来,在静静的夜里,重重的打在齐中远紧绷的神经上。
他迅速起身,踏着椅子飞到了横梁之上,凝神听有人翻落到院内,脚步凌乱,恐怕来人众多,难道是石亨?
没等他细想,“吱呀——”一声,眼前的门被人推开,一把长剑探了进来。
齐中远一动未动,调整着呼吸,看到梁下摸进来两个黑影,手执长剑,在屋中搜索着。
片刻之后,又一道黑影闪了进来,在门前站定后,只一瞬,就一跃踏着圈椅往梁上飞去,抽出腰间盘着的软剑,利落一抖,奔着齐中远所在的地方刺过去。
被发现了!
齐中远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身后空间狭小,避无可避,便手执弯刀,护住自己的门户,硬接了一招,虎口被震得发麻,身形一歪,失了平衡,便飞了下去。
那人一击得中,并不恋战,反而顺势落到了地上。
地上还有两名帮手,提剑便要迎上去,被为首的人影叫住了:“住手!”
声音虽然厚重,但还是能听出来,这人是个女人。
齐中远手握弯刀,眼中现出狐疑的神色,不确定地问道来人:“锦娘?”
“老奴来迟,请少爷责罚。”
“来了就好。”
齐中远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三个人影,脸上神色不变,心中却长舒了一口气,幸亏是自家人,否则自己以一敌三,功夫又是在伯仲之间,恐怕很难全身而退了。
“少爷上月离开苏州,老爷担心您的安危,就吩咐老奴带人来助少爷一臂之力,若不是恰巧赶上十五,早就到这了。”锦娘一身黑色绢衣,上面绣着黯纹,手腕和裤脚已经绑紧,系着腰带,一副精干利落的打扮,柔美的五官带着硬朗的神色,眼角却已经爬上了细小的皱纹。
“姐姐,还好么?”齐中远看着这些年快速苍老的锦娘,想起自己的孪生姐姐,心有不忍地问道。
“除了那两日之外,大小姐精神还好,化成少爷的模样,替老爷料理钱庄。”
“辛苦她了。若不是在这大同发现了线索,我也不会让姐姐替我扛下重担。”
“少爷放心,小姐心里都知道的,临行前,她吩咐老奴转告少爷,家里一切有她,让你放心去做你的事。”
齐中远心里不是滋味,姐姐身受顽疾,已经二十六岁了,却未能出嫁,虽然她说过自己这辈子是不会嫁人的,可是没有丈夫的女子年老时是多么荒凉,而且依着家规,姐姐死后也不可能入祖坟,变成孤魂野鬼,孤苦一生,如果真是这样,自己怎么配当她的弟弟呢?
如果自己能找到名医,替姐姐把病治好,姐姐就不用每月两日受极寒之苦了;如果自己能找到朱以青,拿到宝藏,那钱庄也就不用她来替自己支撑了;如果是那样,姐姐就可以安心的嫁人,带着健康的身体和丰厚的嫁妆。
“对了,大同军营里有一名医,叫冯王平,有机会将他请到苏州去为姐姐看看吧,没准儿,医得好。”齐中远想起了日前打听到的消息,心思一动,昨日朱以青的帮手说自己是什么来着?
“再世小华佗”?
冯王平不会是那个撒泼打赖的白脸客人吧?
“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锦娘,有话就说吧。”齐中远从沉思中惊醒,看着站在地上的锦娘微有踟蹰,心中纳闷,不知道一向干脆果敢的她在犹豫些什么。
“是,”锦娘顿了顿,沉声道,“梅小姐每月初一十五仍然到府中陪大小姐,她带的药总能让小姐好过些,梅小姐说她快要找到根除大小姐病的方法了,所以,这冯王平是不是可以不请了?而且他是军医,按律是不能替他人诊治的,恐怕……”
梅蕴寒?
她不是已经和方元德成亲了么?
怎么还要到自己家里去?
丢了朱以青的第二年,梅家便来退亲,把父亲气得三天没有下床。
虽然觉得气愤,可是,大丈夫何患无妻?更何况,自己也没有很中意她,一切不过是两家父母的意愿罢了。
从那以后,自己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喊自己“远哥哥”的小姑娘了,倒落得清净。
“以后叫她方夫人,”齐中远撇开心中烦闷,眉头微皱,沉声道,“再没有梅小姐了。她既然与姐姐交好,就由她去吧。况且,此次我能在大同城里找到朱以青,也是因为她。”
“老奴不解,请少爷明示。”
锦娘屏退了两名随从,恭敬地立在齐中远的前方。
“锦娘,八年前的那个晚上,你还记得么?”齐中远坐在红木椅子上,眼神远远地看着,仿佛陷入了回忆当中。
“永生难忘,老奴来迟,让少爷和小姐身陷险境,当时若不是梅,不,若不是方夫人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嗯,除了她,还有一个人也救了我们。”
“朱二小姐?”
“不,是她身边的那个水手,叫刘阿大的。”齐中远扯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微笑,“据说是半个兽医?”
“哦,就是那个憨憨呆呆的壮汉。”锦娘恍然大悟。
“嗯,他得了方夫人给的一百两银票,正是我们齐家的私钞,在去年腊月时被人拿到了苏州的钱庄兑换了,若是别张,也就罢了,那一张,是我与她定亲时,父亲给她的定礼,是早年间我们钱庄成立那日的第一张银票,并不流通,只是为了做个纪念。”
“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锦娘感慨道。
“是祖宗在天之灵的庇佑,”齐中远继续道,“兑银票的伙计是柜上的老人了,连忙报了上来,我们这才顺藤摸瓜得到消息,银票是从山西大同寄到苏州的,吴老三的家人在七年前就得到了,说是给他们的换命钱。”
“吴老三?”
“据说是那晚沉船时死了的水手之一。吴家人拿了银票并没兑现,直到去年年下,家中实在是揭不开锅了,这才送到了钱庄去。”
“这样就说得通了,那银票一定是刘阿大心怀愧疚,送给他们的,只是,若是早一日去兑银子,我们不就能早一日发现刘阿大的行踪了么?”
“其实找到刘阿大,未必能找到朱以青,我也只是碰碰运气,黄家一直都说人在他们府中养病,可是咱们的人却进不去,不管是真是假,已经牵扯了我们齐家大部分的精力,这些年来也没有进展,”齐中远缓了缓,道,“还好,在这里发现了线索。不过,这大同城是石亨的地盘,他若想藏起一个人来也不是难事,如果刘阿大在大同,朱以青也必定在,因为这一切都太巧了。祖宗庇护,我来这里的第二天就在马市里见到了她。”
虽然她一身士兵的装扮,脸色黄黄的,嗓子也哑哑的,但是五官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尤其是那一双大大黑黑的眼睛,这么多年,依然清澈如初。
便是凭着这双眼睛,齐中远才发现了她。
“老奴今日到的大同,白天去钱庄,发现附近有人监视,便打了个转就离开了,听伙计说,少爷在城北买了座宅子,这才摸了过来。”
“辛苦了,”齐中远摇摇头,“可惜啊,你们若是昨日到了,没准儿,如今大事已成了。”
“老奴来迟。”
“可惜如今,打草惊蛇,刘阿大不知在何处,他的铁匠未婚妻子已连夜出了大同府,军营今日也去探过,露了行迹,恐怕再去不得了,”齐中远眉头紧锁,细数着他今日的进展,手指敲在椅子把手上,喃喃道,“朱以青,朱以青,你到底在哪儿?”
“对了,锦娘,你这次来带了多少人?”片刻沉默后,齐中远想到了一个办法。
“不足百人,其他人还未进城,在城外等候。”
“好,选出机灵的,去城北的李铁匠家盯着,剩下的都去募兵处当兵去,我就不信找不到她。”
“恐怕他们受户籍限制,进不去军营啊。”
“没关系,别忘了,我还有一招棋没有下。”
齐中远静静的坐在黑暗之中,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来,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温热的手指,朱以青,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