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黑,市区里一栋不起眼的筒子楼内,靠边上的一个卷闸门紧紧关着,卷闸门后的房间里却灯光敞亮,是这栋楼唯一的亮色。
嘿哈嘿!万佛朝宗......!
简易圆桌上的电脑,正在卖力的轮播古老的武侠片,坐在床上的周定乾又一次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习惯性的抬手遮住眼睛,左右摸索了一阵,从被子的一角找出了手机。眯着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嗯,才十二点。周定乾揉了揉眼睛,从边上的凳子上拿过水壶灌了一大口。
接着就是与往常一样,摸起烟盒和火机,大拇指熟练的顶开盒盖,食指压住,用手轻轻一抖,一根烟嘴跳了出来。周定乾低头含住烟嘴,将烟抽出盒子,右手顺手按动打火机,就是这么一气呵成。
咔哒,咔哒,关键时候,打火机居然没气了。
“真是倒霉!”
摇摇盒子,也听不见响声。
“唉,没烟了,这怎么顶?晚上还有这么久的时间。“
周定乾将烟盒随意甩在地上,拿起边上的裤子,利利索索穿起来。一米五的床,周定乾只睡一半,剩下一半给多余的被子和衣裤,冷了就加,热了随时掀到一边,衣裤也随时可以穿好下床,不至于冷,这是周定乾一贯的做法,美其名曰:方便快捷。在家的时候,就不知道多少次被妈唠叨过,他妈妈也说的直白,就是懒!
周定乾穿好牛仔裤,跳下床,拿起盖在鞋子上面的袜子,随意一套,捅进运动鞋,哐当出了门。
周定乾,今年三十,未婚,相亲二十一回,成功零回。和家里人闹翻了,一人独住市里老小区的小房子,目前无业。准确来说,有一两年无业了,平时打点零工过活。
悉悉索索下了四楼,周定乾如往常一样,走到楼下的超市。
“果叔,来包烟,老规矩。”
“小周啊,还是盒白沙咯!”
被叫果叔的老伯戴上老花眼镜,从身后的柜子上摸下一包烟放在柜台上。
“再搞个火机,我的那个没油了。”周定乾拿上烟,随手揣了一个火机,从牛仔裤里掏出五元钱纸币加两个钢镚数在台上,潇洒离去。
终于有火了,嘴上这根烟叼了好几分钟,终于迎来了它最渴望的火焰。周定乾摇了摇火机,快速点上。
咔哒!火苗瞬间冲了上来。
“我靠,还好老子躲得快,差点没把眉毛烧着。”
周定乾仔细检查了火机,又是一句美妙的家乡话。
“我艹,哪个小兔崽子干的,竟然把火机的开关搞到了最大。”周定乾抬头摸了下头发,确认了刘海没事,却意外看到前面楼顶上有个黑影。
嗯?什么东西?
本着好奇心,周定乾慢慢走了过去,眯眼盯着上面,好巧不巧,那个黑影竟然是一个人,看着那长头发,还是一个女的。
这种老小区楼顶一般大家都会上去晒被子什么的,也很少关,边上只有矮矮的一圈水泥护栏,那女的此时就坐在那护栏上。
周定乾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冲着楼上大喊:“喂!楼上的美女,那里很危险的,你怎么能坐到那个上面,快下去!”
周定乾的喊声被楼上的女孩察觉到了,但是对方并未所动,反而坐得更加出来了些。
“喂!你别动,不要再动了,再动就要掉下来了,我就上来找你!”
“不用了,谢谢你的关心。”楼顶的女孩子谢绝了周定乾的好意,缓缓站起身子,身形歪歪斜斜,毅然决然地跳了下来。
“喂,你疯了么!”
周定乾想都没想,甩开手里的烟和火机,冲着那道身影扑了过去。
咚!
“唔,你.....你别动,你要...自杀,天...天意让我救了....你,你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唔!”又是一口血被周定乾强行咽了下去。
“小周,小周。”
超市的老伯前面听到小周的喊声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再听到咚的一声,第一个反应过来,从超市小跑了出来,看到倒在地上的二人,以及血迹,急得直跺脚。扯着嗓子大喊:“快来人啊,叫120啊,有人受伤啦!”随着果叔的呼喊,远处在路上的行人也纷纷跑了过来。
我!
我!
周定乾偏头看着地上的烟,又看了看自己小房子的阳台,慢慢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吵闹不绝,好像很漫长,又好像很短暂。周定乾隐约的听到人群中,有人喊救人,又有人说没救了。
此时,围观的人群中,穿行出来两个人,就那样随意行走,不需要推搡,不需要避让,仿佛周边的人都不存在,却无人察觉。
“周定乾,起来了。”
一双男人的手握住他,虽然有点冰凉的,但是很有力,毫不费劲的将他拉了起来。
“两位这是?”周定乾在被拉起来的一瞬间,眼前恢复了明亮。眼前的两个人面色有点泛白,光泽异常,但是样貌端正,气度沉稳。分别穿着黑色和白色的西装,笔直力挺,颇为帅气。
“这是?”
穿白西装的开口说道:“周定乾,你看看地上。”
“地上?”
周定乾顺着白西装的手指着的方向,扭头看过去,只见另一个自己仰面躺在地上,口鼻渗血,身上伏着一个年轻女孩子,是刚才跳下来的那个,这时候像是昏迷过去了。
周定乾转过身,指着地上的自己问道:“这?是我?我已经死了?”
黑西装肯定的点了点头:“你懂意思了吧,跟我们走吧。”白西装再次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搭住他的肩膀。
也罢,活得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倒不如早死,省的给别人造成负担。周定乾心里这么想着,也看开了。“行了,不用揪着我,我不会跑的,我们走吧!”
周定乾的反应着实给白西装惊到了,取笑着说:“平常人死了,魂魄往往迷恋阳世,不舍得离开,少不得我兄弟俩动点手段,今天难得碰到一个这么自觉的。”话说着,拿在手里的手铐也收了回去。
“两位是传说中的鬼差?”
黑西装酷酷的回了一句:“是。”
“那我们国家人口这么多,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你们忙得过来么?”
白西装拍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自然是还有很多人,我们叫勾魂使者,专送死灵魂魄入地府,同僚数不胜数,我们兄弟俩当差几百年了,也不是每个同僚都能认清的。”
“那你们靠什么分辨自己人呢?还有,你们是怎么分配人选的啊,不会有搞错的时候么?”白西装的话激起了周定乾的好奇心。
“那你就不用担心了,早有大人按生死薄记录,调了生平简介以及画像,发布文书捕帖,我们收到帖子,照方抓药。你瞧,这是什么?”白西装拿出一个物件炫耀。
“这可是最新款。”
“啥玩意儿?”周定乾仔细一看。
“我去!这不是智能手机么?你们地府的人,还用这玩意儿?”
白西装搂着他肩膀说:“这你就不懂了,与时俱进嘛,走吧。”
“上车。”黑西装似乎惜字如金,不喜欢多说两个字。
三人穿过人群,坐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黑西装驾驶,白西装坐副驾,周定乾坐后排。三人坐定,白西装调笑又略带可惜的语气说道:“要走啦,还是走个程序,问一句,还有什么挂念的没有?”
听到这句话,周定乾暗淡了下来,低着头沉默不语。前面两位也很耐性,并没有催促他,而是静静的等待。过了几分钟后,周定乾抬起头,说道:“我...可不可以最后看一眼我爸妈。”
“这个倒不算违规。”白西装回首一指戳在了周定乾的眉心,周定乾昏昏沉睡了下去。
昏睡的周定乾,耳边不时传来杂音,好像一台信号不稳的收音机。
“男的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赶紧拿东西来紧急抢救,女的还活着,快速检查一下伤情,小刘,还发愣,把担架快拿过来抬人啊,磨蹭什么,人命关天。”嘶嘶嘶!
“你,你还我儿子命来,要不是救你,他会死么?”嘶嘶嘶!
“好了,说这些也是后话了,老婆子,我们带儿子回家了。”嘶嘶嘶!
“喂,老尤,是我。老周啊,老朋友大半年没联系了,你说你好意思么,是请我喝喜酒吧!我那红包都准备好多年了。不是!老尤,是......我儿子走了。”嘶嘶嘶!
再睁开眼,还是半夜,眼前的景象却变了,这里是周定乾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老家!
大门前面的水泥坪已经搭上了棚子,边上的炉灶也架了起来,一些可拆卸的桌椅整齐的码在一边。
堂屋的正中,摆着一口棺材,棺材前面的桌上,放着自己大大的遗像。妈妈坐在棺材边的凳子上睡着了,眼睛红肿,脸上满是痕迹,那是无数泪水划过的泪痕。
爸爸还在为桌下的火盆,大把大把添着黄纸,眼里也是布满了血丝,看样子也是很多天睡不好觉了。
周定乾想要走近一点,身后却跟着一阵莫名的风,每走一步,风就会吹一次,靠得越近,风势越大,走到堂屋门口的时候,大风吹得火盆中的纸灰乱舞,飘得满屋都是,两边的木门嘎嘎直响,吓得爸爸到处去捡还没烧完的黄纸。
看到这的周定乾不敢再往前走了。
“老子送你读书,是让你有出息,不是让玩的,喜欢上网是吧,喜欢泡网吧是吧,上网能饱肚子不,玩游戏能饱肚子不,再不认真读,老子敲死你。”
“小畜生,没有一点出息,做事不晓得圆滑一点,怎么搞,上班搞得长久么?总是听你讲找工作,找工作,你活着干什么的?我是小畜生是吧,那你生的我,你是什么?老畜生!你,你还敢犟!不听话是吧,不听话老子拿皮带抽死你,就当没生过!别打了,老伴,要打你连我一起打死好了!”
“儿子,把这腊肉拿上,还有鸡蛋。对了,你吃不吃柿子,摘了好多天,已经放熟了,我给你再拿几个柿子路上吃。妈,不用了,我都拿不下了。我走了。诶,儿子,你慢点啊,这么着急着走,别摔着了。”
“明天你不用来了,去财务签个字,这个月的工资,下次发工资的时候给你。老板,你这过河拆桥有点过分了,我又没做错什么,我走可以,你把赔偿金还有我一直以来的提成给我。我叫你来,是要你跟公司解决问题的,你来这两年,公司一点进步没有,我是要带领公司这个大集体共同发展进步的,三年要从一千万上升到五千万,五年要上市,现在第二年年底了,才一千五百万,这种速度,怎么上市?老板,我...你闭嘴,就是有你这种不能跟公司目标进步的人在,一天到晚就知道讲没钱做不了事,严重拖累了公司的步伐,你还有脸要赔偿?你敢去起诉,我找个律师耗死你!”
“亲爱的,这家的饭菜怎么样?嗡嗡嗡,喂...哦,知道了,好!谁的电话啊?没事,就是我一个同事,他说今天晚上有事,都跑到我家去了,一定要见我,我吃饱了,那我就先走了,晚上给你发信息。是追你的人吧,你选我,就安安心心吃饭,你选他,那你就走吧。......对不起,我还是放不下心。我懂了!我送你吧,十年了,还比不上人家半年,是我无能,我不配,送你这一程,我们俩再见,不,是再也不见。”
“儿子,妈也不逼你,你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们是老古董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维和眼界,我不指望你当个多大的官,也不强求你能大富大贵,我们终将是要走在你前头,我只求你能好好找个对象,只要能安安稳稳的把日子过好就够了。妈,我懂的!”
我懂的,我真的懂了么?
往事如同走马灯一样在周定乾的眼前闪过,多少年,沉静得如同一滩死水的心,又重新泛起了无数波澜,周定乾知道,那是泪水,可现在的自己,想流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他想伸手过去,摸一摸爸爸的肩膀,擦一擦妈妈的脸,抬起了半天,最终还是选择放下了。他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缕魂魄而已,何必去叨扰生人。
他缓慢的跪了下来,重重的给爸妈磕了九个响头。
磕过头,再不敢留恋,转过身,钻进了车里,放下车窗,伸头说道:“两位,我们走吧。”白西装跟着上了车,黑西装走到车前,侧目朝堂屋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左手袖子一挥,驾车离去。
一阵清风拂过,悠悠进了灵堂,吹散了两位老人身上的纸灰。老汉似乎有所感觉,顺着风来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再低头,才注意到门口的地上多了一块印记,是水撒在地上的湿痕。老汉哆嗦了,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老伴还在睡梦中没有醒,老汉努力的捂着自己的嘴,瘫坐在门边,强硬的逼自己不要叫出声响。
回程的路上,坐在后排的周定乾很沉默,比不爱说话的黑西装还沉默。只有白西装,为了打破这份沉寂,一直充当着话唠。时而讲讲哥俩以前勇斗恶鬼,锁拘恶魂的光荣故事,时而又讲讲地府规矩,历史知识。反正这么讲着,也不知道周定乾听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