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别了她,他就不再有情。
“修为吗……这世间有谁能与我比较?罢了,闲适些吧……”他撑着伞,走在密林中。
“血的味道。”他循着血的味道,找到了一个浑身带血的怀孕女人。
“你是谁?你也想伤害我的孩子吗?”女人已经失去了大多理智,眼睛里更多的是惊恐与坚定。
“我叫李道一,那些老废物称我为灭世之人。”他的声音平静而极具安抚力,使得女人恢复了些许神志。
“我夫是鬼法宗御一门门主鸢诡,他被人杀了,临死前他将我传送出来,让我到仙山找云从道人。”女人简单说了自己的来历。
“你没救了,毒素已入五脏六腑。但你的孩子,我还有把握救一救。”他的眼睛没有怜悯,只是平静。
“你愿意救我的孩子?你认识云从道人?”女人有了一丝希望。
“既相逢,便是缘。云从道人三天前死在我手下,但你的孩子我可以救。”
女人不再惊恐,说道:“我愿意相信你,我也只能相信你。”
他点点头:“你可以闭上眼睛了。”
无声无息,已经足月将近诞生的孩子破开女人的肚子,被一层光幕笼罩,飘到他的手上。
女人看到孩子后,露出了解脱的笑:“让我抱抱我的孩子。”
他将孩子送到女人面前,几息后,女人艰难开口:“他是我儿,名鸢龙,鸢颜龙姿……”
女人气息断绝,他沉默不语似在思考,片刻后,令女人尸体沉入大地,将孩子引回身边。震去孩子身上的血迹和污物后,他走上仙山路,嘴里还在喃喃:“几个时辰前你就该死了……”
……
“师傅,为什么我没有爹娘?”小徒弟抬起头,望着在前方缓行的师傅的背影。
“我以为你停下来在想什么……”他顿住,然后再次迈步,“每个生灵都有爹娘,或者说是诞生的源。只是这个源,不会恒久。哪怕是我们所在的主境,也不过是理之下的无尽世界之一。界生生不息,界灭灭无尽,在无数界诞和无数界灭之间,理找到了平衡,但哪怕是理,也会存在内部的毁灭,成为新理。表面上存在的恒,实质可能是不断的新。而理都不会恒,理之下的众多源,又怎么能恒呢?”
“师傅,你神神叨叨这么多,到底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小徒弟加快步伐跟上他。
“嗯……不能,只能说,这是……”他顿了顿,看向小徒弟,发现小徒弟已经追着蝴蝶跑远了。
他笑了笑,自言自语:“悟性极佳。”
……
“师傅,我的师兄们呢?”小徒弟抬起头,看着他闭目沉思的脸。
“你是为师最小的徒弟,在你之前,为师有过五个徒弟。他们……大多死了。”他的声音有一丝苦涩。
“为什么?”
“因为我。”他的眼睛睁开,有些许悲伤。
“为师与已知的所有生灵都不同。我的眼睛可以看见本质,我的耳朵可以明辨万声,我的心可以听见别的心之愿。”
“你的大师兄诞生时,双目溃烂,其父母弃之于雪夜,被一老猎户所救。十年后,老猎户病重,你大师兄跪乱市卑微乞人,受踏首、掌掴、鞭笞、讥讽,始终没有凑足钱财。冬来,老猎户寒病之下,与世长辞。那时候,我听到了你大师兄的心愿。你大师兄成为我的徒弟后,因一次意外被研魔宗所擒,为护我周全,他自爆而亡。”
“那研魔宗我怎么不曾听过?”
“六百年前我已将其宗灭亡,以其宗人之血,祭奠我的大弟子。与你的机敏不同,你大师兄愚钝,却……至孝。”
“你的二师兄,是仁天会的奴仆,以奴仆之身、无为之体,在绝境中救主十一次。凡人力扛鸣转十一击……此事,从古至今我未有听闻。但你二师兄做到了,以其执念。我听到后,赶到时,他已所剩不多。你的二师兄没有死,在为师的帮助下他获得新生,并在某天辞我而去,要护其主本世,一世后,再报师恩。你的二师兄不慧,却至忠。”
“真想见见二师兄,一定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小徒弟满心期望,“师傅!我们去找二师兄吧!”
“他就在我们要去的仁天城,也好,顺路去看看他吧。”
“师傅师傅,继续讲三师兄!”
“三师兄?不对,是师姐。你只有一个师姐。她是沉默寡言的人,尊师至极,同时是一个剑痴,她拜我为师,就是因为我的剑意。她的剑术习自轩暗剑圣,她的剑气凝于剑之圣地络明园,但她的剑意却驳杂混乱。当她因剑意败于我时,强大的执念使得我收其为徒。”他停了下来,似乎有些悲伤。
“师傅你怎么停下来了?哇,师姐呢,她好不好看?温不温柔?”
“二十年后,她的剑意精纯,堪称无垢,所以再次挑战我,不胜……引心血入剑,用其命破我剑一。”他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
“在她死前,曾问我她的剑道是否圆满。我摇头了……她的执念,至今仍笼罩在她身死之地。痴极……”
“你的四师兄,是可悲的风中枯叶,诞生于一个野心勃勃、想利用他血脉的人的屋檐下,半生迷惘,失去了所有可以失去的人和物。他所爱许多。爱家,却父母双亡,族亲死尽。爱徒,却眼看着徒弟被人废去修为、夺去生命。爱同门,却因其身不得自由,乱了师门,害了其师。当他的伴侣在风雪夜因伤而逝时,他的痛苦、内疚、悲伤全部爆发,他的执念就此而生。”
“是什么?”
“恨!无比纯粹的恨意。”
“后来四师兄怎么了?”
“与他的仇人困在黑火狱。他要看着他的仇人受黑火灼魂之痛,永远永远……”
“你的五师兄这辈子没有伤过人,他拜师于我,是想学得我的规则之力,以规则之力退敌救伤。他很善良,也十分机敏,所以短短五十年的时间里,他学会了规则之力中的逆转与毁灭……而逆转与毁灭之强大,古尊之下无敌。你五师兄聪慧至极,将逆转与毁灭相融,诞生了原本独属于我的规则之力——创造。他是世间第二个拥有毁灭与创造的修士,所以他的存在必将被所有人觊觎、忌惮。九十七年前,我因伤闭眼三月,你五师兄为护我,死守山门。他所掌握的规则之力已经超越神稚,却因其本性之善为人所制,最终他分别蕴藏有毁灭与创造的双手被砍下,制成法器……他也在我睁眼前的数日气息断绝。你的五师兄是个傻孩子,他应该知道那群废物杀不了我,只是他的谨慎与尊师之心太强,导致了他的死。”
“唉……嗯?师傅!居然还有人能伤到你?”小徒弟正叹息五师兄的命运时,却突然想起师傅好像说他因伤闭眼。
“我自入修起,便受师叛、亲敌。只因我的天赋,强大到令他们感到不真实。十岁,我便是法帝。十五岁,我已以剑意称圣。三十岁,年轻一辈中再无对手。于是,我的师傅想杀了我,恐我危及他的地位,也因为……他对我的恐惧。我弑师,灭所有于我有害的人。那以后,我想归家,却发现家族已无人愿意接受我。那愚蠢的嫡子,觉得我会夺他的位置,他怎么会明白,我的眼里从来就没有那古至今的俗套。我只是想,看清世界。”
“家族不愿接受我后,我只能离开。五十岁,我为万圣大陆第一人。从古至今,似乎没有生灵在这个年纪成一陆最强。六十岁,我为了不再变强,自顿修为千余年,也是在这期间,我收了你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姐、四师兄和五师兄。再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女子,她震动了我的心神,我的道在她那里……全数破碎。那数十年,我的修为降到了最低,但我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我陪着她走完了凡人的一世,她至死,都是那般善良而温柔。我第一次遇见她,她已经二十岁。她不算绝美,可我觉得已经足够,我一直看着她,直到爱上她,因为她的温柔、善良……”
他的声音停了,小徒弟正在兴头上,被这么一断立刻扫兴地嘀咕:“怎么又不说了……”
小徒弟看他,却发现他闭上了眼睛,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小徒弟好奇地问:“师傅,你居然哭了?”
“嗯……是啊。想她了,只是我的情越来越淡,我悲伤的是哪一天,我不会说我爱她。”他收敛悲意,淡然地望向小徒弟。
“真的爱上一个人,肯定不会忘吧!”
“嗯……但愿如此。”
前方一座巨城,一高一低两个身影交谈着走进。
……
“师傅!小师弟!”二师兄的容颜未老,看着对坐的两人。
“寻,你的主人身体可好?”他举起杯子抿了口茶。
“劳师傅挂念。小姐近几年无大病,寿元可能还有四十年。”二师兄笑了笑,不自觉流露出古尊的气息。
“想不到,数百年不见,你已经是古尊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黝黑的汉子,露出会心的笑。
“师傅见笑了,您在我这个岁数,早已神稚。”
两人攀谈许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琐事,小徒弟听得无趣,他却显得很愉悦。临走时,他站起来,淡然开口:“寻,师恩终究比不过爱?”
“望……师傅理解。”寻的声音有些颤抖。
寻跪在地上,一枚红色的玉石从他的袖中飞出,再抬首时,寻的容颜苍老无比。
“这是你的选择?”他有些失望。
“寻有愧!”
“你终究配不上她,也不配当我的徒弟,你……不懂!”他的声音冷漠,转身离去。
“师傅……”小徒弟难以理解,方才明明还好好的。
“安静!”
玉石碎开,落在地上。寻颤抖不已,许久,红色的粉末飞起,在寻的吐纳之际,进入他的身体。
“师傅……”小徒弟眼里藏着些许迷茫。
“我与你的缘,是因为你母亲的执念,鸢龙。”他看了一眼小徒弟,眼睛里闪烁着鸢龙看不懂的光,他转身,慢慢隐入黄昏。
……
他坐在天清宫内殿的最高处,鸢龙抬起头,问:“师傅,这许多年,我一直很想知道,我……是否不配?”
“唉……为师的缘,自己都看不到,何况理?所以你我之间的是否有缘,难说。故当年收你为徒之时,我曾有过犹豫。但后来我明白了……就如我与你母亲说的那句话一样,相遇便是缘。有逢时,便为师。”他的声音不止,“缘之事,愿,则有。不愿,则无。我既已收你为徒,又何来配不配一说?”
“那……当年之事,鸢龙不懂。”鸢龙的眼睛里藏着迷茫。
“执念诞生了愿,执念由他人而生。他人先愿,我后愿。所以你不同于你的师姐与师兄们,你母亲的执念诞生了愿,但我的愿是救你。此愿和彼愿之下,我再收你为徒,便是我的先愿,也是我有意与你结师徒缘。”他的眼睛半闭。
“当年之举,是为了让你明白,你不同于你的师兄。你的成长,为师都清楚。师亦为父,你明白否?”他的眼睛睁开,闪烁着当年鸢龙看不懂的光。
“弟子……明白了。”
鸢龙快退出内殿时,一个声音传到他的耳边:“为师不希望你有那种执念……”
……
“这是……”李道一缓缓睁开眼睛,接着就注意到了轮回之境。他喃喃,“如此显像的轮回之境,是在迎接神稚以上的存在……是谁?许多年没有神稚的人魂入轮回了……”
“妧嫤!!!”
李道一的心头微震,瞳孔在下一瞬幻化,如附了层薄雾:“鸾凰!”
李道一探手在虚空一握,鸾凰的神魂顿住,但不等他开口,鸾凰便挣脱他的束缚,进入轮回之境。
“如此决绝……我闭目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
“这是她的命。”
“命?弟子不信!”
“上一世,你为煌燃国君主二子,而她是出身平凡的小修……”
“原来,往事如此……”
“她用魂,温暖了你深藏在死寂里的魂,使得你必死的身,重获新生。这是禁忌之法,是她牺牲所有寿命换来的,只为救你。但她不知道,以禁忌之法改命后,理会干预她的下一世,这也就是鸾凰这一世孤寒之心出现的源。”
“理的警告吗……理,到底是什么?”
“理之概念,超过了修仙界所有修士的想象。从古至今,修士们皆以为,道是万物之始,其实不然。理衍化万万道,是道之源头。所谓修士之圣,不过是感一道,成一道之道主,且此道主,并非永恒。虽一道成圣可以至古尊乃至完神,但也只能止步于此。为师之身,不同于你们,而是与理,平起平坐。所以,为师可以一人杀尽七十二陆共八千道主。所以,为师可以看到你们看不到的存在。所以,为师可以让鸾凰回来。只是这需要时间……”
“为什么?”
“现在为师的修为,仅仅是至尊,离真正的道之祖,还有些许距离。而道之祖,即理!”
“需要多久……”
“也许万年,也许十万年……未得而知。”
“千年可否?”
李道一摇了摇头,鸢龙的心,他明白了,那是……执念。
内殿的门缓缓合上,孤单的身影走下纯白台阶。有人在唤他,他没有回头,而是抬头望去,视线随风,遁入万里远天——鸟鸣、云走、阳静。有人在求他,他没有回头,而是落下眼帘——城喧、人往、殿空。一步一步,他走了下去。一声一声,他没有回应。人影错过,他始终不再心动。地砖缝隙变换间、脚步声凌乱间,他来到了天渊壁。
“我……只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