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龙倒在干裂的黄褐大地上，双眼无神。纵然沙石滚烫刺人，他依然无法动弹半分。许久，天地一片寂静，没有兽也没有人。炎星在无云的天空中挥洒温度，鸢龙知道，他真的会死。
奇迹与死亡，是人在脱离自己控制的绝境中仅记得的两个词。鸢龙已经失去了所有意识，汗水冒出、蒸发，如此反复。
脚步声让鸢龙如死水般的意识有了波动，鸢龙喃喃：“水……水……”
羡虹很着急，快步赶上：“你还好吧？”
鸢龙只是喃喃着，羡虹见状没有犹豫，直接取出这几天收集的露水，小心翼翼地掰正鸢龙的头，将所有的水都喂给鸢龙。可量太少，难以济事。羡虹有些懊恼，为什么来的时候不多带一些水？现在肉眼可及的地方，没有一处存在植物和水……怎么办？
鸢龙已经昏迷了过去，羡虹喃喃：“众生皆苦……”
他拿出匕首，在自己的掌心上划过，血液溢出。
天色已晚，荒漠上的气温骤降，以至刺骨。在右侧方，漂浮着一块遮蔽天空的无边陆地——北宛大陆。鸢龙睁开眼睛，感觉到在身前有些许温暖。他艰难地斜着眼，而后看到一张清瘦的脸。羡虹拿着本古旧的书，在全神贯注地看。鸢龙开口，声音极小：“谢兄台救命……”
羡虹没有抬头：“你醒了？还是继续休息吧，我们虽然离沙城不远，但考虑到你的身体，可能要有四五天的脚程。”
鸢龙点点头，闭上眼睛感受自己的伤势。
“纳戒果然不见了，什么时候被偷走的？经脉全都破裂……身体状况太糟，法宫也不能积蓄法力……右手，好像断了……”鸢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荒天宗，鸢龙如不死，必促灭宗战！”
这时候，羡虹合起书本，问：“你是哪里来的？口音和风飞大陆不一样。”
鸢龙想了想，没有隐瞒：“在下来自万圣大陆，是天清宫尊主李道一的关门弟子，名鸢龙。”
“万圣大陆？天境的人怎么会到人境？”羡虹在身后的背匣拿出干木，丢进火堆里。
“我师傅数天前受邀参加神天会，我因有事要办，赶往风飞大陆。但我没想到，出了天清宫没多久，就被数名天臣袭击。而我的纳戒，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我手上！要不是有我师傅的几道护身明灵纹和到风飞大陆的传送符，我怕是已经身死于他人的剑下了……”鸢龙没有隐瞒，将一切说了出来。
“也是个可怜人。”羡虹听完，没有替鸢龙愤愤，只是淡淡地发表对鸢龙的评价。
鸢龙看着羡虹的模样，越看越觉得熟悉，他突然问：“兄台，你是人境的苦修吗？”
羡虹点点头：“我生下来时，父母便已经离开世间。我师傅怜悯于我，收我为徒。几个月前，我师傅已经去往苦境。”
鸢龙一时语结，心想：这些苦修最后能成的，少之又少，而一旦成了，没有一个低于古尊……但我听师兄说，这些苦修……都穷得叮当响。唉，看样子，还是要想办法联系师门。
这时候，羡虹拿出一小块红色的薄片，掰下一小块，递到鸢龙嘴边：“风飞大陆最低廉的干粮，红饼，试试？”
鸢龙没有嚼的力气，他的牙每相碰一次，牙根就剧烈疼痛。所以，他只能咽下去，但干吞对现在的他来说太难了，鸢龙感觉那细微的小块如长满倒刺的针般，每向下一分，就刮下他一分的血肉。鸢龙忍着剧痛吞了下去，接着咳嗽，咳出了血。
羡虹轻轻拍着鸢龙的背：“看样子只能就着水喝了……但我们的水并不是很富足，只有一些露水……”
鸢龙眉头紧皱，许久，他缓过来并问：“请问兄台姓名？”
“在下名羡虹……怎么了？”
鸢龙突然开口：“羡虹兄，鸢龙今日求你一件事。”
羡虹看向鸢龙的脸，却被那双如聚集所有生命力的明亮眼睛看得一怔：“但说无妨……”
“杀了我！”几个简单的音节，却无比坚决。
羡虹摇头，鸢龙继续：“兄台只是贫穷苦修，绝无能力让鸢龙活着到城镇。与其拖累你，鸢龙更愿意死得痛快。但临死前，还希望你告诉我师傅……”
那双眼睛已经瞪出了血丝，充斥着极度的不甘：“鸢龙有憾！”
羡虹不止摇头，不愿接受鸢龙的要求。他看向鸢龙，眼神中包含着深深的怜悯，但下个瞬间，鸢龙盯着他大喝：“羡虹！！”
羡虹回瞪，声音不大：“我师傅对我说过……以己渡人，以心救人，不渡不救，不配苦修。”
鸢龙张大嘴，继而盛怒：“真是死倔，让你杀了老子都不敢？你是软蛋吗？”
羡虹闭上眼睛，坐回原位。鸢龙破口大骂，但没几句，他就难以说出一个字。羡虹睁开眼睛，略带笑意：“让你瞎喊。”
“你……”鸢龙没想到自己还有被凡人逗趣的一天。
鸢龙吃瘪的时候，羡虹问：“你现在能尝出味道吗？”
鸢龙不明所以，但细细感受后，艰难吐字：“不……”
羡虹点点头，没有说话，闭上眼睛休息了。而一夜无话，第二天鸢龙醒来时，已经是被羡虹半扶半拉着的状态了。鸢龙想说话，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炎星被浮在大陆上空的几块云遮挡，不算灼热，羡虹有些庆幸：“看样子今天有雨……如果明天还有雨，咱们也许都能活下来。”
鸢龙哼哼几声，表示他现在说不了话，羡虹会意，把鸢龙放下，拿出水壶往他嘴里灌了几口水。缓了缓，鸢龙终于可以说话：“羡虹啊，何必呢？为了我这么一个无亲无故的人。”
鸢龙的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因为他可以感觉到羡虹身上那无比纯粹的善意。那种善意，是发自羡虹的灵魂深处的善意，是真正而非虚伪的善意，更是他鸢龙配不上的善意。
听到鸢龙的话，羡虹笑了笑，没有回答。鸢龙又有些气恼：“你该不会是看本大爷英俊潇洒，所以才救的本大爷吧？”
羡虹从背匣里拿出铜镜，对准鸢龙。鸢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后，瞬间就闭上了眼睛，嘴里不断念叨：“这不是我……”
继续上路，没多久就下起了雨。鸢龙尽力张开嘴巴，任由雨水打湿头发。
到了夜晚，天地静谧，气温微凉。鸢龙的心情不错，想找点话题和羡虹聊聊，于是他开口：“虽然有些清瘦，但兄台的模样还是不错的，可有哪家姑娘爱慕？”
羡虹没有搭理他，低低诵念师傅所教的四字经。见羡虹不回答，鸢龙兴致反而高了起来，追问：“我鸢龙看人很少出错，我猜得有！”
羡虹叹息一声，点点头。鸢龙咳了一声，羡虹立刻睁开眼睛看他，却看到鸢龙的一脸坏笑：“没看出来……”
鸢龙说了一半，嘴就被羡虹捂住：“你们修仙道的人，都这样不着调吗？”
羡虹干黄的脸上有了血色，看样子颇为恼怒。许久，羡虹见鸢龙不再发抖后，收回了手。
鸢龙没有再提，而是说起了自己的恋人：“我倒是真有一个伴侣，叫鸾凰。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也许是因为我喜欢，才会这么觉得……”
“年幼的时候，我并不认识鸾凰，后来才因缘相遇。我是师傅最小的弟子，她的话……用我师傅的话说，是因我而存的人。她爱我，从来没有掩饰。或许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我也爱她，非她再无别人。”
羡虹笑着开口：“这就是缘啊。”
“半生修缘半生修道，缘和道，皆是妙不可言。”鸢龙感慨万千。
“那，你的伴侣，为什么没有在你身边？”羡虹问了一个意料之中的问题。
“她因闭关没跟过来，是不幸中的幸……天清宫的禁制之强，非神稚不能破开，她在里面绝对安全。可……就怕她出来寻我。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不清楚我会如何。”鸢龙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忧愁。
羡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他才说道：“我想她会来的……”
鸢龙一言不发，似乎是默认。
又是天明，羡虹惯例般往鸢龙嘴里灌水，而后上路。
今天没有昨天的运气，炎星光热大放，使得两个人只能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羡虹的脸色并不好，汗流浃背，嘴唇极度干燥。鸢龙有点担心：“羡虹兄，歇息一下吧？”
羡虹看了看茫茫的荒漠——黄沙遍眼，全无风浪。他点点头：“好吧……”
此后的几天都没有雨水，羡虹每一天都走得极为艰难，甚至在某些时候，就仅靠着意志在搀扶鸢龙前进。羡虹的状态并不正常，毕竟……以鸢龙现在的身体精神都能看出他身上隐隐的死气。不过幸运的是，鸢龙的身体没有崩溃，虽然犹有恶化，却不至于濒死。
不知这一天又走了多少汗水，鸢龙叹息：“羡虹，放下我自己走吧……”
羡虹摇摇头：“每天都说一遍，你不烦我都烦了。”
鸢龙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一开始我没有发现，但这一路过来，每时每刻，你身上的死气都在增厚……羡虹啊羡虹，你怎么这么傻？我和你相识才多久，不值得……”
羡虹笑了笑：“众生皆苦……如我不渡，则此苦亘古。而且，我是苦修，渡你成活有助于我的修炼，我也是有私心的，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
“你欺我，欺我不懂苦修？”鸢龙知道，眼前这个人他劝不动。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想救你的意愿。似乎不救你，我就不是我自己了。当我生出助你的意念时，它每时每刻都在增强，到现在已经成为我的执念。鸢龙，可能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吧，你的命我必救，哪怕……我死了，我也要你活着。”羡虹的声音很低，低到快听不清。
鸢龙听到了，只是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劝。但没等鸢龙开口，羡虹蜡黄的脸上浮现出喜色：“鸢龙，我们终于到了。”
鸢龙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刚才那个瞬间，羡虹的死气骤散……这不好。
多走了一段路，鸢龙远远地，看到了通往沙城的大路，那里……有许多人。有那么一瞬间，鸢龙竟然想要跪下来，不跪天地，只跪这活生生的人气。仅仅几天，鸢龙尝到了他修道至今都没有试过的诸多滋味。仅仅几天，鸢龙却感到如隔一世。
羡虹在走上大路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失去了意识。他机械般地走着，一步两步，而后倒下。
鸢龙就算有了预料，眼睛也不由得瞪到最大，他的喊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羡虹！！”
一声喊叫，羡虹惊醒，艰难地爬起来坐直身体。他的脸上有伤，却没有血。鸢龙惊喜，没等他问，羡虹就轻轻拉住一个过路人的衣带：“能麻烦您……去城里找一个叫龙岐的人吗？”
那是一个女修，她看着羡虹已经抬不起来的头，犹豫了许久，才点头同意：“那个人具体在哪？”
“城北，西三巷……”羡虹的手垂落。
女修离开了，鸢龙开口询问：“羡虹，你怎么样？”
没有回答，羡虹蜡黄的脸已经泛黑……是死亡的象征。鸢龙第一次这么恨自己，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怎么如此无能。可鸢龙的身体也已经不行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靠喝水坚持到这一天的。鸢龙不能动，他只能呼唤羡虹，一次又一次。等到那个女修回来时，鸢龙的嘴里已经都是鲜血，他看向那个女修，眼神骇人至极。
“龙岐死了……”女修的话说了一半，就被鸢龙打断，他再没有顾及：“我名鸢龙，天清宫亲传弟子，求你，救救这个人。大恩大德，我将以我所能报答你！”
闻者全部驻足，女修的眼神有些迟疑，但她确实听说天境的天清宫在寻找一个名为鸢龙的弟子。难道……是这个人？
“赌一把又不吃亏……”
想到这里，女修运起法力灌入羡虹的体内，在鸢龙紧张的注视中，女修收回了法力，她看着鸢龙，说：“他已经没救了。”
鸢龙的心沉了下去，女修继续说：“他只是一个凡人，缺水和饥饿可以轻松地置他于死地。还有……他身体里的血液也远低于正常的范围……”
似乎想到了什么，鸢龙说：“请你在他的背匣里拿出水壶，打开给我看看。”
女修没有表示出不满，她已经意识到，她很大可能遇到了机缘。水壶打开，女修有些吃惊，将壶口对准鸢龙，里面没有水，是血。
“难怪……我可以活到现在。”鸢龙笑了笑，极其惨然的笑。
“请你，用我的一滴血液，按着我的吩咐，构造一个阵法，呼唤我的师门……”鸢龙闭上眼睛。
白光穿透云层，只是瞬间，李道一落到地面，鸾凰紧随其后。
“鸢龙……你还活着！”李道一的声音难得带着些许愉悦。
鸢龙睁开眼睛，看向李道一，里面血丝遍布。鸢龙的声音夹杂着痛苦和无尽的怨恨：“师傅、鸾凰，荒天宗……我必灭之！！！”
李道一看向鸢龙，看向坐得笔直却已经死去的羡虹，明白了许多。李道一点点头，鸢龙倒在地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