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沉,夜幕星河。
岳染沉睡之时,卫潇潇提一盏小灯从竹苑离去。莹莹灯火,应着漫天星河,更显孤渺。
转入竹林,竹林茂密遮蔽星光,青石小径从中蜿蜒穿过,夜色深浓,竟有些阴森可怖。
卫潇潇心中渐有些紧张,脚步也不由得变快,忽转过一道弯,一道疾风掠过,竹叶簌簌,她顿时停下脚步……
“殿下问你,宁王为何还活着?”
卫潇潇借着灯光望着眼前的黑衣蒙面人,掩藏住眼底的惊愕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黑衣蒙面人忽然亮出一枚令牌,银底金字菱形暗纹,上刻一个“洹”字。
“我乃七皇子暗卫。”
卫潇潇这才卸下防备,却又提起精神道:“那日杀手败于宁王,为助杀手,我不惜放火。只可惜还是让宁王逃过一劫!”
虽是解释,但卫潇潇只字不提为宁王挡刀之事。知道此事的皆是宁王手下可信之人,她猜测七皇子萧洹并不知此事。如果七皇子已经知道这件事,那么刚才的暗卫亮出的就不会是令牌,而是杀人的利刃。
“殿下有令,十日为限,若不能杀了宁王,便终止与你的合作。”
这句话犹如霹雳盖头而来。
卫潇潇眼前不由得闪过两年前那最为灰暗的一日!
魏国都城最残酷的刑场之中,父亲一身伤痕,四肢与头颅被绑上马身,宛如一个破败的木偶,活生生的遭受了五马分尸之刑!
她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体被拉扯至撕裂,鲜血喷薄而出几乎洒遍整个刑场!那种痛,那种残忍,非亲身经历无法想象!而她却只能吞下血泪,目睹一切却无力回天。
曾经她是父亲捧在掌心的天之骄女,正是在那日的转瞬之间,天翻地覆,她再也回不去往日的单纯与快乐,从此生命里只有仇恨与无尽痛苦!
蛰伏两年,为的就是替父报仇,她如何能放弃?如何能做出愧对魏家九族的决定?
她毫无退路。
“转告七皇子,十五日,我需要十五日,这次我不会再失手!”
暗卫没有拒绝,临走前只道:“望魏小姐好自为之!”
后来,卫潇潇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走出了竹林,又是如何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陌尘居,她只是提着灯,浑浑噩噩地站在矮木之后,怔怔望着陌尘居方向。
听柳妍说,自那日大火后,柳昭就搬到聚景阁暂住,虽然也来王府好些日子,可她却不知道聚景阁的位置。
她只能傻傻站在这里,渴望着不应该渴望的事。
有王府侍卫发现了那盏微弱灯光,并悄然离去报至聚景阁。
此时的柳昭已散下发髻,着一身素白中衣中裤,简单披了件黑色外衣,正坐在桌边就着灯火读书打发时间。
听闻来报,柳昭一开始无动于衷。
直到侍卫离开,又过了片刻,他终是放下书,连衣服也未换便匆匆出门。
夜深渐微凉,灯火亦燃尽。
卫潇潇觉得,她应该离开,应该斩断所有不应该有的情愫,并用尽一切手段完成她的使命!
可就在她转身之时,那道熟悉的、难忘的声音传来……
“卫潇潇。”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不知为何,竟觉得心酸。
转过身来,卫潇潇恭敬行礼,抬头之后,已换上了自认为最完美的伪装。
“这么晚,王爷还不睡?”
星光之下,夜幕深深,即使一身便装,也无法掩盖柳昭的风姿,尤其那双眼睛,不同于以往的深邃,此刻竟亮的吓人。
柳昭就静静凝着她的双眸,一刻也不让她逃避,随后,柳昭忽然伸出右手,猝不及防地抚上她的脸颊。
她感受到那只手上的粗粝,应是长期与兵器打交道所致,她又感受到柳昭的拇指轻缓地从她眼角拂过,她猛然觉察,她犯了什么错!
“你哭了。”柳昭陈述道。“你为什么难过?”
卫潇潇顿时心乱如麻镇定不在!
她要怎么回答?
是说她为家人的惨死而流泪?
还是说她在为他而流泪?
一时间,竟无从说起。
柳昭却没再追问,反而道:“可愿为本王弹奏一曲?”
为了抓住这喘息之机躲过回答,卫潇潇连忙同意,只是到了聚景阁门前,她犹豫了起来。
“怎么了?”
卫潇潇怅然道:“民女突然想起自己的瑶琴已经烧毁……”
柳昭却道,“无妨,随本王进来!”
谁知卫潇潇刚进卧室,柳昭便捧着一张瑶琴站在她面前,她连忙接过,认真查看这把琴。
这并不能算得上是一张好琴,琴身线条虽然还算流畅,但琴身抚摸起来有些粗糙,整个琴体也没什么装饰,唯一能过关的也只有琴弦选材用的是上好的丝弦。
无论卫潇潇怎么看,这琴都像是从仓库里随便选的一件残次品。
然而宁王在前,卫潇潇怎么也不敢将这些评价说出口,她只是稍稍问了一句,“王爷确定要民女用此琴弹奏?”
柳昭似乎有些不悦,“怎么?不满意?”
卫潇潇是何等有眼色,忙道:“民女满意,民女这就演奏!”
直到调试过音色,卫潇潇才觉得刚才有些小瞧此琴。虽然外表并不出众,但这张琴的音色却比她之前那把更加优秀。
“王爷想听什么?”
鉴于卧室布置较为简单,寻不到琴案,卫潇潇低头看见地面上铺着大块地毯,索性席地而坐,将琴架于腿上。
罕见的,柳昭这般人物竟也在她身畔坐下,虽然侧对着她,却也不过一尺距离,蓦地,她有些紧张。
“弹一曲《梨花落雨》。”
《梨花落雨》乃魏国小曲,曾在魏国都城风靡一时,柳昭去过魏国都城,知道此曲也不稀奇。从前在闺阁之中,她最爱在庭前那棵梨树下闲弹此曲。
更罕为人知的是,《梨花落雨》是她十五岁那年春天观景有感亲自所作。
柳昭提出此曲,莫非有何深意?
可卫潇潇看不到柳昭的神情,即便看到,她也猜不透柳昭的心思。
“怎么,不想弹?还是不会弹?”
卫潇潇摇头,手指已在琴弦上就位。
琴音流转,春光灿烂,梨花盛放,雨落潇潇。
在魏国,梨花被视为圣洁之花,象征着唯美纯净的爱。所以这首《梨花落雨》真正表达的是十五岁刚及笄的她对最纯洁美好的爱情的向往。
然而时移世易,如今却是一曲红尘看尽。
琴声落,卫潇潇久久不能回神。
待回神,却又被柳昭吓到!
不知何时,柳昭竟然侧躺在地上睡着,也许是姿势不舒服,便靠向她。
起初不是不惊慌,只是望着那沉静的睡颜,卫潇潇竟沉迷其中,她将琴放在一旁,稍稍挪动身体,伸开腿,让柳昭枕于腿上。
柳昭果然觉得舒服,微微调整角度,睡得越发平稳。
安静的房间,平和的氛围,使卫潇潇放下多日来的戒备。
她轻轻抚上柳昭总是清冷无情的眉眼,低低道:“你可还记得我?你可知我念了你多久?”
卫潇潇想起那一年清明,梨花带雨,她一人偷溜出府赏花却遇登徒子,慌乱之中,求助路人,本以为会被无情拒绝,却幸得路人相助。
她望着那个将她护在怀中的清俊男子,仿佛只要有他狂风骤雨、天崩地裂也不足为惧。
从此,便一颗芳心遗落。
然而相遇短暂,相思绵长。
后来再见,却是在相府之外。
那日她偷偷去城外参加酒会,只为与都城名妓切磋琴艺,尽兴之后,小酌几杯,回来时怕被父亲责骂,不得不走后门回家。
谁料,却撞见父亲一脸凝重地送他自后门离去。
莫大惊喜袭来,她抱着琴盒便追了上去。
偏僻无人的小巷,白墙灰瓦,石板延连成路,暮光自高高的墙头洒下,巷道里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他一身如墨黑衣,行在阴影里,背影孤寂而又沉重。
她追上了他。
“公子!”
她迫切地唤他。
“公子可还记得我?”
他只微微回头,仅能看到一半侧脸。
“公子,您怎么会来我家?若不介意,我请您吃茶,权当谢谢清明那日您在梨园的相救之恩!”
他终于转身,一双眸子深邃无边。
“你是魏相之女?”
她点头,“小女魏漪澜,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他却没回答,只是目光落在琴盒之上。
“若想报恩,他日再见,魏小姐可愿为在下抚琴一首。”
她觉得意外,却也觉得开心,至少他们还会有再见的机会。于是她满心欢喜地答应,“公子若是喜欢听琴,到时再见,漪澜定会如公子所愿!”
只是没想到,不过月余,一向醉心权势的父亲因造反被抓。
魏帝一道圣旨,父亲被判死刑,魏家株连九族,连同父亲的朋党也尽数被拔除,受波及者多达三千人!
因此事发生在靖远年间,所以被称为“靖远之案”。
而她的逃出,则是被所有世人咒骂忘恩负义、造反逆贼的父亲最后的谋划。
可是魏家倒了,她在魏国多停留一刻都会充满危机。于是辗转跋涉,来到东离,靠琴艺为生,筹谋两年,经历诸般苦累,终于得以和七皇子结盟。
事已至此,该为了眼前这个男人放弃复仇放弃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