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体如蚀骨般疼。
平素来最怕疼的小姑娘双手已经羽化地只剩下模糊的掌心。
她全身上下都在被侵蚀,被压在身下的阵法,被这座华美而凉薄的大堂,被眼前浴血的悲痛少年。
听月的眼尾流下了虚无的,一个灵体情绪的泪。
快要死了吧,被南书瑾害死的。
听月抿了抿眼,费力地掀起眼皮,看着南书瑾满手的鲜血拍打着隔绝他们之间的护罩,嘴里拼命地喊着她的名字。
他说,他错了阿月。
他说要她再坚持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他很快就能解开了。
他还说,叫她不要走,看看他。
笑死,南书瑾满手都是血,拍打在护罩一片鲜血模糊,根本看不清。
听月觉得有些讽刺,明明是他自己要她的灵体给这具身体献祭滋润的,现在还反倒叫她不要走,真的不觉得很搞笑吗?
听月的眼前有一具躯体,那是少年昔日耗尽三个月光阴为她炼制的,说是一副属于她的皮囊。
这是听月第一次离自己往日的身体这么近,近得甚至可以看上脸上细小的绒毛,脸上那副只属于听月自己的容貌毫无生气。
听月长得夭桃秾李,就算平日里睡着了,也会有不认识的小孩,说她是睡美人。
一个活泼灵俏的睡美人。
可是现如今看来,倒别用睡美人来形容了,说是死人也不为过。
雪白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听月身下,和听月一样,像没有安全感的小猫把身体蜷缩起来。
听月吸了吸鼻子,就算是灵体,她也能闻见自己身上清冽的昙花香。
她最喜欢昙花了。
听月又使着劲,想要多吸几口,她从未有过如此庆幸自己还没死透。
她不想死。
她想好好活着。
她还有好多事情没做。
霎时间,心口里传来噬魂的痛,起初是像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在啃食她的血肉,后来,一阵比一阵疼。
听月觉得好像是乔千语在她跟前边对她浅浅地笑,边把手掏进她的心窝里搅和——
“听月啊听月,你是女主又怎么样,你长得再漂亮又怎样,但寂安还不是喜欢我?...”
...不是这样的 她没想到乔千语是穿书的,她只是被车撞了后,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倒霉鬼啊...
听月有些恍惚,她的手脚都化作丝丝缕缕的银白光丝摄入这具了无生气的躯壳。
听月受着这辈子最大的苦难,不知怎地,她弓着灵体,脑袋拱在残缺的小臂,低低笑出了声。
听月眼前浮现了暗蒙的视线。
是死前的回忆吧?听说人死后都会回想起这一生。
听月想。
嗯,像看电影一样,真遗憾,第一场不用自己掏钱的电影竟是我自己请我自己。
听月看到了刚出生的自己,皱巴巴的,真难看。
这是听月对自己刚出生的评价。
她妈妈生完孩子后,身残志坚,硬是从旁边俊美男人手里抢过离婚协议书,签了之后有气无力地虚指听月的方向:
“孩子你拿走,我事先说在前,我是绝对不会抚养他的。”
说完就像是解脱了什么负担一样,心满意足的倒了下去。
旁边俊美的男人撇了撇嘴,随手将协议塞进西装裤,整了整衣衫和领带,这才嫌弃的撇了一眼听月,小声地语道:
“切,谁爱养谁养,反正我是不要。是个男孩还好,女孩,赔钱货一个!”随后便大步走出产房。
听月恼了,女孩怎么了?女孩吃你家大米了!呸,死渣男,她才没有这么渣的爹。
画面一转,刚刚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穿着包臀连衣裙,披着及肩的长发,画着精致的妆,此时正在整理包里的东西,肩膀夹着手机,抱怨道:
“听悦,我可不管她,你要就养,不要的话,要么把让她自己死在医院,要么送去孤儿院。反正我是跟你弟弟过不下去了。”
听悦是她姑姑。
说完,抬手挂了手机,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走出了病房。
好嘛,一个眼神也没有给我。
听月假装愤愤地想。
时间来到她七岁时,她在乐器房等着听悦来接她,忽然看到外面和她小学同班的同学在用力跑着。
他扑进了一个女人怀里,旁边的男人搂着女人的肩膀,男孩把脸埋在女人怀里,闷闷地喊着妈妈。
女人应声好,并用手抚了抚男孩后背,想要挼直他衣服的褶皱。
无奈男孩又扑腾乱了,吵着要下来,女人无奈一笑。
听月看见,夕阳映照下,男孩左手拉着女人,右手拉着男人,在中间蹦蹦跳跳,问今天晚上吃什么。
橘枳的夕色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以至于她心里一直回想。
听月吸了吸鼻子,讨厌地想着,乐器房的隔音并不好。
这一天,听悦以为听月感冒了。
转眼又到了她十三岁,听月已经是个小美人了,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
姑姑自她出生来就很疼她,无论她提出怎样无理的要求,听悦都会尽量满足她。
出于某种原因她很溺爱听月,连名字都是取的和她同音字。
听月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
听月觉得自己必须接受一切。
听月说她想要去看看她的亲生母亲,至于父亲嘛,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听月眼睁睁看着姑姑的弯弯的嘴角变成地平线。
沉默了一会儿,她听见姑姑说好。
听月看到往日光鲜亮丽的母亲竟也会穿着朴素地拎着饭盒在她读过的小学满脸期待地等着谁。
更甚者,她的气质早已不复当初冷艳雅致,余下的是温婉端庄。
听月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甚至卑贱地想会不会是等她的。
她不知道到底是母亲不记得自己第一个孩子几岁了,还是母亲根本不惦记过第一个孩子,这两者哪一个会让孩子更悲伤。
她看着一个年纪跟她差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和她脸颊碰脸颊。
她们转了头,就和听悦的车擦肩而过,车窗是开的,听月甚至能闻见她洗发水的味。
听月当时早产,又正值腊月寒冬,且坐产房的几天,除了她喂的几口奶,除了护士,真的没有人照顾听月了。
所以她落下了身子骨病弱的根底,她还不能很快地适应环境,需要一日复一日的吃药加上习惯才能勉勉强强不做到“走五步被风吹走”这种程度。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三百天都在戴口罩。
口罩是听月最好的朋友。
她们刚走两步,听月后方便传来小女孩嫩嫩的童音:
“妈妈,你看,那个姐姐长得好漂亮。”很小声,悄悄的,不免能听出腼腆。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向后一看,听月狼狈地缩回车厢。
听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躲避,可能是不想看见她幸福的样子,这会让她想起自己。
当时正值季夏,日上三竿的太阳最为毒辣,明明鬓角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可听月还是觉得很冻,浑身都冷的厉害,心也寒。
她回去后发了一场烧,这让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听月眼前的景象在不断变换着,如走马观花一眼,外面的车水马龙充斥在她耳旁,灯红酒绿的繁华夜市仿佛触手可得。
生机在一点一点流失,记忆也在一点一点流逝,她什么也抓不住了,她也什么也没有拥过。
时光的倒映洪流停留在十七岁那晚。
她的女儿是个懦弱的,被人校园欺凌也不敢吭声。
当晚的她咬着西瓜汁的吸管,咕噜咕噜地往嘴里吸,清甜的西瓜汁和互相碰撞的冰块充斥着她的味蕾。
那时她和同学们为老师在教室里举办的生日会而快乐。
她全身上下都是夏天的气息,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撒欢着十七岁的花季。
她经过了一条昏暗小巷子,听见里边有衣物的撕扯和漫骂声。
大脑只经过了几秒的思考,她当机立断从包里掏出备用的口罩,决定做一名正直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因为小时候的身体原因,听悦考虑到她不在的日子,怕听月一个没看管,直接上吐下泻。
直接一拍大腿的让听月去学跆拳道和散打。
听月也尝试过撒娇,但都被听悦无情拒绝。
那段日子是听月最痛苦的,但还是挺快乐的,在那里她可以交到许多朋友,虽然都是看上她的脸就对了。
她还参加过比赛,最高成绩的时候算是拿过银牌,最惨的时候被人打的不知东西南北。
也许是听悦的方法奏效,听月的身子在这反反复复的折腾中,还真硬朗了些。
听月踏近小巷子,三两下就把隔壁职高的杀马特打跑了。
听月觉得特别自豪。
听月看见女孩瑟瑟缩缩的 有点不太高兴。
拜托,她可是英雄救美了诶,这样超酷的好不好!
她捏着女孩的肩膀扶持这她起来,这才好好的打量起她。
长得普普通通,顶多算清秀。
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这个念头浮出头脑的时候,她僵住了。
直到她的头发被一个女人拉扯着,听月瞳孔地震。
不仅如此,周围还有很多师生,他们认出了听月,震惊之余不乏指责失望。
但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的头好疼,她还恶心,想吐,晕头转向。
是低血糖犯了吗?
女人猛的把她的口罩扯开,手里扯着她的头发,嘴里骂着下流的词。
直到看到她的容貌,女人呆住了,头发上的手几乎是一瞬间就松开来。
听月看见女人的眼里有泪花,有欣喜,有复杂。
她的老师问他为什么要欺负别人,在那女人开口之前,她忍着恶心说:
“我没有,我明明救了她!不信你自己问她!”
情绪莫名激动。
而女孩只是嗫嚅着嘴,神情躲避又恐惧。
......
那种感觉又来了,听月好似如坠冰窟。
听月的老师相信她,大家嚷嚷着去查监控。
可是听月再也支撑不住了,她本就脆弱敏感,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一样,明明不是她的错,却要为两个人错误婚姻的错误买单。
听月受不了了,她冲出人群,顾不得身后的追赶,正倚不偏被大货车撞上。
听月的脑袋嗡嗡的响,像是少林寺里的大梵钟晨敲,震荡着回响。
她半盍着眼睛,被女人抱在怀里,她听不清女人说什么了,她只是觉得她好累好累,她想歇歇,就一会儿。
“听月对不起听悦。”
她动了动唇,耗尽力气说出这句支离破碎的话。
心脏停止运作时,大脑停止思考时,时间开始停止时,听月才终于释怀。
听月是个很倔的人,尽管她认为用此换取释怀并不值。
......
再然后,不知为何,她没有去阴曹地府,而是带着自己的灵体来到了这个世界。
初遇南书瑾时,他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但还有点阴沉。
他是个杀手,所以他们的初次见面并不那么美好。
南书瑾长得好看 听月喜欢长得好看的少年
在少年时的情窦初开,总是想要小心的去揣摩对方的心意而为此苦脑。
少年时的暗恋,热烈又怯懦,像是东边的太阳,肆意又轻狂。
少年时的爱意,含蓄又明枳,像是西边的月亮,宁致而皎洁。
大抵是每个青春期的人儿都以为对方是喜欢自己的,听月也不厉害。
听月见过他犯错时候的不知所措,你见过他情绪低落时的迷茫和徘徊。
听月见过他不好的一面,这是乔千语只在书上了解过的。
就在听月觉得自己能和南书瑾一直闯下去时,乔千语出现了。
或许话本上说的都是对的,清冷毒舌的小杀手总要配上一名钟灵毓秀,粉妆玉砌的世家小姐,来让小杀手白玉的脸上装饰片状彩霞的。
可是自己也不差呀,听月很纳闷,甚至钻了牛角尖。
在他们一齐去参加宗门选拔时,路上的一时赌气,让乔千语从此跟在了他们身边,也让她以后酿下了大错。
没事的时候,乔千语总是像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一样诉说着路上的趣事。
听月一直没注意,少年心里的围墙,渐渐被鸟儿砌挪。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听月也不知道。
等到听月惊醒的时候,她已经垂死病中了。
心里的那股钻心疼消失了,听月被迫停止死前回忆。
她看见少年半死地跪在地上,他们之间也早已没有了那层隔亥,他用自己的半条命去强制性破解了他亲手设下的阵法。
可是乔千语是谁?
是了,她是穿书者,她知道更多他们都不知道的事。
几乎是瞬间,底下护宗大阵立马感应到她这个外人,一把灵剑还是穿过了她灵体的心口,这下,听月不得不去死了。
...至少死的没有像刚才那么痛苦不是...?
她瞪大了双眼,没有看南书瑾,看像了大堂中空的上方。
目光之余,她看到乔千语脸上梨花带雨,像是脚下生风,双手提着鹅黄色衣裙像南书瑾跑去。
风“哗哗”的扰乱她的秀发,头上的凌乱的发带添了几分灵动,像无措的邻家小姑娘。
苍穹之上,火红色的落日在绿红蓝三层渐变色中交错,有一半的深蓝紫色落幕在剩余的空间,吞噬着光明,像是宣告着今天的世界到此为止。
也像是在宣告听月的一生就这般草草为止。
今晚的晚霞真好看。
在失去意识前,这是她想的最后一句话。
她还听见了,南书瑾歇斯底里地喊:
“听月”
大堂外,吹来一股挟夹着血气的冷风,吹散了南书瑾的绝望,带走了听月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