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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战 术

原田和也怎么也没想到,陆军省调查部的少佐一大早把他叫过去,是去给一个中国的小孩治疗。这位从医近三十年的医官第一眼看到病人,就确定他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可能。但少佐一再要求务必全力治疗,原田和也只得让这孩子躺上了手术台。打开腹腔,排出积血后他看到,这孩子的脾脏已裂得不成样子,肿胀的边缘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他是被牛顶到了吗?”医生想,随即便否认了这一推断——如果是被牛顶了的话,肚子上不是应该被戳个洞才对吗?

可是这么巨大而致命的冲击,又会是什么造成的呢?

如医官所料,手术并不成功。“这样的伤,别说是在医务室这种简陋的条件下,就是在野战医院也救不过来”原田和也一面想着,一面指指散乱的手术台,对身边的护士吩咐:“消毒”,见护士茫然地望着自己,他放慢语速,又把“消毒”这个词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这次护士终于听懂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心想人手不足,找中国护士帮忙已经很离谱了,可难道就不能找些年轻伶俐的来吗?像这种看上去比自己岁数还大的老太太,别说手脚不利落,就连话都听不明白,这不是帮倒忙吗?

等医官走了,老护士整理好器具后也离开了手术室。她做了半辈子护士,是济南乃至中国最早接受西医训练的护士之一。一把年纪了,她也不想干这种琐碎的工作,更何况是要给日本人工作。为了那点可怜的收入,她不得不委曲求全,顶着身边人鄙夷的目光给日本人当“狗腿子”。可没办法啊,不工作,家里的生计就成了问题。总不能眼看着一家人吃不上饭吧?

从医务室走出来,是一道长长的走廊。每当经过一处开关,老护士都小心地扳下按钮,随着她的离开,走廊也一点点重新进入黑暗。走出大门时,老护士看到迎面走来的,穿着蓝色裙装的女人,忽然眼前一亮。她走上前怯怯地问:“小姐,你……可是姓袁?”

女人似乎有什么急事,厌恶地扫了她一眼便匆匆往里走。老护士追上去,又问:“你和你娘长得真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见女人毫无反应,她继续提示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隔壁的杨姨呀,当年还是我给你接的生……”

女人忽然站住,抡起胳膊结结实实给了老护士一个耳光。老护士被打得眼冒金星,一阵耳鸣中夹杂着对方呜哩哇啦的一通日语。接受过简单日语训练的她除了“八嘎”这个词外再听不懂其他的话,但有一件事她很清楚——她认错人了。

刹那今晚过得格外心烦,先是被雾隐健太斥责,又被这么个老妇聒噪,不过好在所有人都被带了回来,接下来,就该研究甄别罗盘的事了。她捋捋头发,推开了审讯室的门。

早已等着的雾隐健太见她进来,惴惴地问:“雷先生的反应是怎么样?”

“什么也没说,看上去很平静”刹那如实回答,又问:“你怎么不自己去跟他说?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跟我动起手来,我把他杀了?”

雾隐健太盯着她认真地说:“这事因我而起,我再去告诉他孩子的死讯,他可能会控制不住情绪。你去说的话,雷先生是绅士,不会和女人动手的。”他有些不相信雷震的反应会是如此,不安地问:“他真的很平静?”

刹那有些不耐烦,说:“他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反应,更没跟我说什么。我不明白,如果没有他,金印就一定打不开吗?我们现在的技术这么发达,连飞机大炮都造得出来,还能搞不懂古人的小把戏?”她对忍者向来温和,但见他对雷震谦卑恭谨,不禁大为恼火,挖苦道:“少佐阁下,你对这位雷先生的态度,可真丢尽了皇军的脸面!”

“你没见过他的本事,所以才这么说。”想到雷震开金印的手法,雾隐健太语气中满是景仰:“之前我也不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在亲眼看到他完成了我绝对无法办到的事后,我才发觉自己的浅薄……”

刹那对这种解释嗤之以鼻,“哼”了一声道:“一个工匠有什么了不起?把金印破坏掉,不是一样拿得出里面的东西?”

听她说出这种外行话来,雾隐健太一哂:“破坏掉?你知道太阁的信件在里面多久了吗?三百多年!”说出最后一句时他音量陡然升高,把刹那吓了一跳。他长长吐出口气,又说:“如果不按照正确方式打开,而是破坏金印的话,里面的信件只怕很快就损毁了。这么简单的办法你都能想到,武藤大佐会想不到吗?”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刹那身体前倾,微微颔首道歉:“健太君,请不要在意……”

雾隐健太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柔声说:“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咱们能尽快回家。等咱们带回太阁的遗秘,我会在表彰会上向你求婚,让我的主君为咱们证婚……”

刹那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门口,生怕有谁冒失地进来会看到这一幕。雾隐健太看出她的心思,说:“之前不是交待过了,这是秘密审讯,谁都不能随便进来。”说着手便顺着她的衣领向下摸去。刹那向后一躲,随即站起来调皮地说:“好啦,好啦,咱们还有正事要办哪。”说着大步走出门,对门口的卫兵威严地命令:“你,还有你,跟我去带犯人。”

雾隐健太痴痴地看着她飒爽的身姿,心想“真是个令人着迷的女人哪……”

*************

犯人被带进了审讯室。等哨兵出去后,雾隐健太轻松地说:“这里很安全,你说的一切都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之前那个犯人在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是:“这就是你们给叛徒开的条件?似乎没那么诱人哪……”可现在这个犯人在沉默了一阵后,忽然说:“我是参谋本部派出的情报员,代号罗盘”

听到这句话,雾隐健太和刹那神情立刻变得严肃,齐刷刷站起来向犯人鞠了一躬,雾隐健太真诚地说:“卧底这么久,您辛苦了,请允许我代表陆军省……”他话没说完就被罗盘打断:“废话不说了,你们想怎么处置我们?”

“是这样,之所以会和您进行这样的对话,是因为想和您沟通一下,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合作才能不影响您的任务……”刹那说。

罗盘一笑道:“合作?我的任务是潜伏,你们能帮到什么?”

“不不,您误会了”雾隐健太解释道:“我们是要拿到金印里的东西,事先我们并不知道您也在场,所以……”

罗盘不等他说完就插话道:“所以只好把我抓过来,是吗?可是你现在把我找出来,有什么意义?”

刹那陪着小心说:“我们打算等雷先生打开金印后,把你们都放掉,所以……”

罗盘再一次插话:“你以为他真能帮你们打开金印?”他不屑地笑笑:“你杀他那么多弟子,他对你们恨到骨子里,就算要他的命怕是也不会跟你们合作。”

刹那解释道:“可是他已经在开启金印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完全打开。”

罗盘摇着头说:“他那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这么简单的缓兵之计都看不出来?”

雾隐健太和刹那对视了一下,都微微点头。雾隐健太正色说道:“不愧是罗盘,看来我们的担心和试探都是多余的。”

罗盘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你们随便试探我。反正我早就习惯了时刻接受考验。”

“您真的了不起”雾隐健太坐直身子,用力地低下头去行了一礼,清了清嗓子说:“我们的计划是这样,先假借移送青岛为名让你们离开济南,中途休息时,我们放松看守,让你们逃掉。”

罗盘点点头,补充道:“我建议不要用保安部队(伪军),直接用日军来押送,最好让我们杀一个两个人,这样更真实一些。”他想了想,又问:“我们逃脱后,接下来,是不是需要我配合你们完成任务了?”

“正是。我们的任务是获取金印内的东西。”雾隐健太赞赏地看着罗盘,有些抱歉地说:“此事关乎国家,请恕我不能告知您具体是什么……”

“理解,任务内容需要保密嘛,你接着说。”

“我们会在很远的地方跟踪你们,不会被你们发现。”忍者继续说道:“你在那边的任务,应该和我们一样,也是获取金印里的东西,对吧?”见罗盘点点头,刹那问:“抱歉,不过你们到底是属于哪个部分?中统?军统还是……”

对这一问题,罗盘的回答却是:“你们去问其他人吧。我要是告诉了你们,万一你们谁不小心说漏了嘴,对你们倒没什么,我的小命可就没了。”

雾隐健太又鞠一躬,说:“阁下这份谨慎,值得我们学习。”

“不谨慎我活不到今天”罗盘说:“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是想等我们拿到了金印里的东西,然后让我发信号给你们吧?”

“不错,我们的计划和您的判断完全一致。”接着,他向罗盘说明了包括如何传递信号等全部的计划。说完了,又叮嘱:“还请您在拿到东西后不要擅自解读……”他深知太阁的密信很可能是一笔巨额财宝,生怕罗盘见财起意。

罗盘冷笑道:“算了吧,我不看,他们还不会看么?”他顿了顿,忽然问:“里面不会是丰臣秀吉的藏宝图吧?”见雾隐健太脸色尴尬,哈哈笑道:“我早已以身许国,这颗忠忱之心不比你们差。放心,一拿到东西我立刻交给你们,不用紧张成这个样子。”

是啊,如果不是心怀祖国,罗盘怎么可能甘心忍受这种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活,深入敌后这么多年?雾隐健太心中不禁满是歉疚,深深俯着身说:“请原谅我的狭隘。任务的事就拜托您啦!”

罗盘点点头,问:“还有别的事么?”

雾隐健太客气地说:“没有了,您这就可以走了。”

“要是就这么回去,会很奇怪。”罗盘一仰脸:“打我,越重越好。”

离开审讯室前,疼的直吸气的罗盘忽然停住脚步,格外严肃地叮嘱:“你们不知道我是谁,‘罗盘’这身份必须赶紧忘掉。你们只需要记住我是敌人,我是中国人。”

*************

第二天,仍沉浸在悲痛中的雷震被告知要转押青岛。理由是“陆军省的长官要观看他开启金印”。虽然雷震严词拒绝,但雾隐健太抱歉地说他无法违抗上司的命令,只能委屈雷震走一遭。于是在蒙蒙细雨中,一行人被押上一辆卡车,刹那则带着六名士兵上了另一辆。上车前,雾隐健太轻松地对刹那说:“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这一趟就辛苦你啦,咱们青岛见。”

刹那当然知道他说这些话只是故作姿态,这次的任务放走罗盘即告结束,之后她会回到济南,两人也绝不可能在青岛见面。但还是配合地鞠躬说:“少佐阁下请多保重。”说罢一转身去拉车门。却听身后的雾隐健太又唤了声:“良子……”回头一看,只见那张刀条脸上竟满是不舍。她用一个温暖地笑容安慰着他,顽皮地说:“要好好等我呦”。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晨雾中出了城。从车尾看出去,济南残破的城墙渐渐消失在视野中,雷震心中万念俱灰——看来这份情报再也无望传递出去了。

车厢内分外颠簸。杜立见贺振良脸色煞白,担心地问:“撑得住?”

贺振良点点头,问:“你们没觉得奇怪么?”

白珊想了想说:“你意思是,他们没在车厢里安排看守?”

“这倒没什么”贺振良晃了晃手中铐在车厢护栏上的铁镣链子,说:“带着这玩意咱们还能跳车不成?”

杜立硬撅撅地说:“他们没折磨你?”

“对,这很奇怪”贺振良说:“你们在审问时都挨了打,只有我毫发无损。”

白珊却说:“这没什么奇怪的,他们知道你身上有伤,怕失手把你打死了呗。”

贺振良又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对,这才是奇怪的地方”

白珊恍然大悟道:“对呀,咱们这些小卒,怎么就都活下来了!?”

青草知道雷震伤心之极,一直和他靠在一起。听他们议论,插话道:“是我们掌香叫他们不能伤害大家,所以才都平安无事啊。”

贺振良感激地说:“的确是这样,我们得多谢雷兄弟。”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说的是在雷兄弟没要求他们不伤害咱们之前,也就是在小岭村总堂时,他们大可直接把我们都杀掉。毕竟我们的身手他们是知道的,而且我们仨和雷掌香,和金印都没多大关系,像我们这种没有价值却有威胁的存在,杀掉岂不是会省去不少麻烦?”

听他一分析,青草觉得大有道理,连连点头道:“贺长官,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这一说还真挺奇怪的。”

白珊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分析道:“咱们这个级别的人,又不会知道什么机密,为什么要留着呢?另外,他们并没问出什么太关键的问题,为什么还是要审问咱们呢?”

贺振良赞许地看着白珊,心想这丫头越来越上道了,知道举一反三。等她说完了,又继续说道:“咱们一不知道金印里究竟是什么,二不执行上海方面的任务,三不知道任何高级情报,对于通讯密码之类的也仅限于行动所用,我想不出为什么要留着咱们。”

杜立硬撅撅地说:“良心发现。”

一句话把一车人都逗得哈哈大笑,连雷震都跟着笑起来。白珊正笑得开心,冷不防车一晃,牵动伤处,疼的她“啊”地一声捂住了腰。

青草关切地问:“姐,你这是?”

杜立替她解释:“肋骨断了。”

青草惊讶地问:“啊?!是昨天打的吗?”

杜立继续替她解释:“香港,一周前”

青草心疼地埋怨:“怎么不早说,在德州时候多少也上些药啊,我还以为你好端端的呐……”

杜立第三次替她解释:“不用,她皮实。”见白珊疼的一直没说话,他关切地问:“要紧吗?我看看?”

听他说要看自己伤处,白珊想起在香港站换药时的尴尬,脸一红啐道:“滚!你个老怪,啥时候变成老不正经了?”

于是众人又大笑。贺振良看着他们苦中作乐,一个答案忽然在脑中冒了出来。也就是关于“为什么日本人会留他们活口?”这一问题的答案。但他不愿也不敢往那个方向想,可越不想,这答案就越往外冒。

为什么日本人会留下这三个军统的低级别行动人员?

因为有他们不能杀的人。

为什么不能杀?

因为这人是日本打入军统的卧底。

为什么不杀其他的人?

因为要留着他们掩护卧底。

他看看白珊,又看看杜立,无论如何也不愿把他们和卧底联系到一起。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白珊的情景。这个极有个性的丫头早在军统还是“力行社特务科”时就是自己的部下,在加入力行社前,她是女校的学生。在力行社的培训班毕业后,当她第一次站到自己面前时,他不敢相信像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孩,居然百米短跑和射击搏斗都是优。当自己问她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女校不念,要来做这种危险职业时,她忽闪着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说:“因为我是中国人,国难当头我要投笔从戎,报效祖国。”这一幕,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杜立的情景。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和自己同岁,但早在12岁时就当了兵。过早的经历战争,在养成一副古怪的脾气的同时,也让他练就了一手好枪法。因为看不惯军阀部队的习气,这个倔强的人报名参加了力行社的培训。虽然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绩,但因为多次顶撞长官,差点被裁掉。是自己极力向戴笠劝谏才留下他。而这个老怪也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好多次危急时刻,都是靠他挺身而出才让任务得以顺利完成。

白珊机灵,杜立呆板;白珊活跃,杜立冷漠……在不了解他们的人眼里,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在他眼里,他们却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为了国家利益,为了民族大义可以舍生忘死的人。

这样的人会是卧底吗?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更加奇怪的念头——假如自己死在兵匪手里,是不是就不用面对这样残酷的结果?是不是就可以带着对战友的思念和对他们能继续完成任务的期待去往另一个世界?

车厢晃动的越来越厉害了,眩晕感也越发强烈。贺振良终于忍不下去,呕吐起来。

欢乐的气氛被不愉快地打破了。把散发着酸臭的秽物清出去后,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忙着给贺振良擦拭,白珊弯腰时,身上的东西掉了出来。青草紧忙把这个小本子捡起来,连同里面的照片一起递给白珊。白珊接过后说了声“谢谢”,把照片又夹回本子里。青草并不是有意偷看,但在照片翻过来的瞬间,还是看到了照片上泛黄的画面。见是个长发女孩,便好奇地问:“姐,这是你吗?”

“不是我”白珊语气有些凝重,指着照片上那个瘦小的男孩说:“这是我的战友”,又指着身边的女孩说:“这是他姐姐”。

青草看着照片上的人,忽然瞪大眼睛“啊”地一声,活像见了鬼。只见她指着照片惊叫道:“这不是那个女的吗?”

杜立凑上来看了看,说:“像”

自袁伟牺牲后,白珊就把这唯一的念想随身携带,每当有空时她总会拿出来看看,以慰籍思念。这张照片她不知道已看过多少次,并没有觉得又什么问题,这时再看,连她也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困惑地说:“确实很像,这怎么可能?”

听他们议论,雷震探过身看了眼白珊手中的照片,不禁大吃一惊——照片上的女孩,眉眼长得竟和刹那有七八分相似。

“老大,这……”白珊把照片递给贺振良,不知所措地问:“这怎么可能?”

贺振良正伸手接过照片,忽听车外枪声大作,紧接着车身剧烈地转向,他大叫“小心”,一面用手死死抓住栏板,卡车重重地颠簸几下后“砰”地撞到了什么,之后便停住不动。

贺振良强忍着眩晕,喊了声“都趴下”,就又晕了过去。杜立见雷震还坐在原地,不停安慰着已经吓丢了魂的青草,忙一把扯住他胳膊用力一拽。雷震刚被拽倒,他靠坐的车厢板上就被一发流弹打出个窟窿,这弹洞离青草也不过八九公分远,吓得她抱着头尖叫起来,白珊想匍匐过去把她拽倒,却被手上的铁镣限制。急的她大喊“快趴下,快趴下!”,杜立想拽她胳膊,奈何被铁镣束缚,够不到她,情急之下只好攥住她脚脖,奋力一拉。青草倒地后,白珊看见他们这一侧的车厢围栏在剧烈地冲撞下断了几根,心中一喜,找了个断缝把铁镣上的链子用手紧紧绞住,双脚蹬住栏板,发力一拽,伴随着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链子从断缝中挣了出来。

听到第一声枪响时,刹那有些错乱——这是村田44式步骑枪的声音。难道为了让罗盘的逃跑更真实,雾隐健太瞒着自己加了这一幕惊险刺激的戏码?但很快她便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测,这么密集的攻击,只可能来自敌人。

可自己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总会有预感,这一次,为什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蜷着身体命令司机:“开下道。”

司机刚答应了一声“是”,便被射爆了头,趴到了方向盘上。刹那猛地拉起手刹,卡车几乎是原地打了个转,停了下来。

刹那一面伏低身体下车,一面喊:“下车,注意掩护!”

虽经突变,但日军战斗经验丰富,阵仗却不乱。片刻功夫,护卫分队已按刹那的命令布好阵势凭车而守,不断寻找机会还击。

道路两侧草丛中的枪响如爆豆一般。日军不知道目标的具体位置,只能根据声音发出的方向做出大致推测,这样一来就没了效率,刹那见状大喊“手榴弹”,手下士兵依令而行,纷纷把身上的手榴弹向对方枪声最密集处投掷出去。不料在一轮掷弹后,对方枪声依旧,火力丝毫不见减弱。刹那更加慌乱,却忽然从敌人的枪声中听到了古怪,她有些难以置信,凝神又一听,这才恍然大悟——草丛里那噼啪爆响的,并不是枪声!就在她辨别枪声的霎那,身旁的一个一等兵头部中弹,子弹自他颅腔内穿出,又把肩胛打的粉碎。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不断抽搐着,刹那终于明白了。

敌人要是在草丛里,子弹怎么会从上边来?

“往上看,敌人在树上!”她大喊着下令。但只听到两声应答。

“见鬼”刹那心中恨恨咒骂着,后悔自己没多带些人来。见不远处的树上露出枪管,她抬手开了一枪,敌人应声栽下来。“人快打光了,得想想办法才行。”她环视四周,发现载着雷震他们的卡车冲出路基,撞到一棵树上,便飞快地冲了过去。

拿他们当人质,或许能脱身。

羽黑忍术的“蛇行术”以迅捷的速度与飘忽的走位著称,此刻由刹那施展出来,更是让敌人捉摸不定。她以一个滚翻结束了整套动作,先探头向车内扫了一眼,见众人都趴在地上,便一纵身跃进车厢,蹲蜷着以车尾挡板作掩护,继续向外射击。

白珊突然飞快地弹起来,甩出铁镣。刹那猝不及防,被结结实实砸中了后脑。白珊一击得手,猛扑上去,用铁镣的链子死死勒住她的脖子。重伤之下,刹那仍下意识地屈肘后击,再次被击中肋部的白珊疼的大叫,但手上却更加用力。刹那见对方死不撒开,忙撤回手来,把手指插进铁链向外扳,把自己从窒息的边缘解脱出来,一面大口呼吸,一面用脚试探着踩向车尾挡板。

白珊知道,这女人下个动作必定是发力一蹬,让两人一起倒地。一旦她得逞,那形势将完全被逆转,急的大喊:“帮帮我!”

杜立想帮忙,奈何够不到那么远,见离刹那最近的就是青草,便冲她喊:“踢她膝盖!”

青草又惊又慌,她虽然性格泼辣,但却从未和人打过架,所以这一脚迟迟踢不下去。

雷震目测自己也够不到刹那的膝盖,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另一个办法,伸脚够向车尾挡板。

刹那已稳稳蹬住了车尾挡板,她曲着腿一发力,不料这一下却蹬了空,整个身体就势滑出了车厢。这一下力道太猛,只听“咔嚓”一声,她的脖子已被铁链勒断,身体软软地垂下去,晃晃荡荡地半悬在车尾处,像只挂在猎枪上的野兔。

原来雷震见距离不够,便用脚推开了车尾挡板的插销。白珊喘息着松开手上铁链,一面冲他竖起拇指,赞道:“真有你的!”

车外依旧噼啪作响,杜立侧过头听听,说:“不是枪声”。坐起来正想解开铁链,却听车外有人大喊:“都不许动!”抬眼看时,只见一个穿着灰布衣服的年轻士兵,端着支步枪指着车内。

这带着山东口音的喊声和土气的灰布衣衫,让雷震的心瞬间放了下来。这身装扮他相当熟悉——八路军!

士兵见一车人都铐着铁镣,扭头大喊:“指导员,这里有车犯人。”一个方脸膛的魁梧军官走过来,他一见到雷震便惊讶地说:“怎么是你?”

见来的正是当初在破庙中把自己从兵匪手里解救下来的指导员,雷震更加放心,笑道:“两次都是被你救了,看来这马……”他本想说“这马克思确实在天有灵”,却瞬间想到要是这么说,贺振良他们立时便会知道自己是共产党,改口道:“这‘马不离鞍,鞍不离马’说得就是咱俩……”

这边几个战士帮大家松绑下车,那边大部队已打扫完战场。一个十四五岁年纪的战士举着一条香烟跑过来,兴奋地叫:“指导员指导员,这个可真不赖!”说着打开封口,从里面掏出两盒揣进兜里,把剩下的大半条烟递给指导员。

指导员笑骂:“他娘的,小小年纪不学好,现在就抽香烟,再长大点还不得抽大烟?”一面作势去抢小战士手里的烟,小战士赖皮赖脸地笑着跑开,嚷道:“那边一整箱呢,我就拿两盒还不行?……”

这种举动让贺振良很不舒服。国军最讲究等级,别说士兵,就连下级军官在上级面前也不敢如此放肆。他微微皱眉,心想八路军怎么军纪如此松弛?简直不成体统。正想着,只听指导员喊一声:“整队。”紧接着便见战士们立刻停住说笑,迅速地跑向长官,不到半分钟时间,两列整齐的队伍已集结完毕。

“一班收尾,一定把缴获清点好;二班继续担任哨探,三班负责处理伤员,去吧!”随着长官一声令下,八路军按部就班地行动起来。见他们从道边草丛里拖出大大小小的,被火药炸得黢黑的铁皮桶,杜立恍然大悟——自己没听错,刚才那些噼啪作响的确实不是枪声,原来这些八路军是把炮仗放在桶里混淆敌人判断,爬到树上去打埋伏。他是行伍出身,打惯了仗的人,却从没见过如此新奇的战术。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日军尸体,再看看八路军这边只有一个伤号,心想这种野路子虽说上不得台面,倒也管用得很。

那指导员给部队布置好任务,正了正腰里的手枪,走过来风趣地对雷震道:“老乡,事不过三,我救了你两次啦,再有第三次,我可就不一定能及时出现喽,你可多加小心。咱们就此别过……”

听他这话,雷震心里说不出的纠结——他想跟着八路军走,和这些人在一起,会让他格外觉得心安,那份重要的情报也就安全了。但自己的身份是老百姓,八路军是没道理护送一个寻常百姓的,就像上次在破庙里一样。而且从解救出自己到现在,这指导员压根不问他们为什么会成了日本人的囚犯,显然对他们的身份并不感兴趣,救出他们只不过是捎带手的事罢了,可他们这一走,自己就又重新陷入绝境了,在这危机重重的日寇占领区内,随时随地都有生命危险。对于性命,雷震倒没那么在意,他最担心的是,要怎么才能把身上情报安全地递送出去呢?

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告诉他我也是共产党,我身上带有机密情报!?

不行,不能这样。情报只能交给上线,情报人员的身份是保密的,绝不能暴露。

贺振良倒没有雷震这样的顾虑,他也想跟八路军一起走。他走到指导员面前,大大方方地说:“我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行动处少校组长贺振良,我们需要贵部保护。”

那指导员不卑不亢地敬了个军礼,也亮明身份说:“我是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山东纵队侦察连指导员吕墨唐,长官好!”又说:“我也是执行战斗任务,只怕不能给你提供太多帮助。”

贺振良见亮出了身份对方也不想帮忙,进一步说道:“我们的任务是戴局长直接委派的,非常重要,倒不用多麻烦你,只要带我们离开济南地界就好。”看吕墨唐沉吟不语,便上纲上线地说:“抗战时期,还盼你们能放下党派成见,以国事为重。”又说:“我们回到重庆后,必定把贵部的事迹报告戴局长……”他一想这低级军官未必知道戴局长是何许人也,便换了个排面更大的人物说:“把贵部的事迹报告蒋委员长,给你们嘉奖!”

这一通官腔,说得吕墨唐不耐烦起来,摆摆手道:“你少说空话,嘉奖嘉奖,蒋委员长的天恩,我们能沾到?嘿嘿,可咱也不稀罕,不过你们说要离开济南地界,这倒也不难。我们要往临邑的方向走,把你们一起带过去吧……”

贺振良点点头说:“那就多谢了。”又指着刹那尸体吩咐白珊:“你去检查一下,把她的武器带上。”他是君子脾性,虽然刹那是敌人,也尽量不让男性去搜查她的尸体。吕墨唐只当雷震也是军统的人,心想我两次救你命,你竟连自己身份都要隐瞒,笑着揶揄道:“这位长官怎么称呼?是校官还是将官?”

雷震被问得一愣,说:“我跟他们不是一起的……”

吕墨唐冲贺振良扬了扬下巴:“我没记错的话,上次在庙里的,就是你俩吧?你们才真正是鞍不离马马不离鞍。”

雷震急于分辩,可他们是如何走到一起这件事,要说起来,话可就真不是一般的长。正搜肠刮肚地措着辞想尽量说得言简意赅些,只听贺振良道:“这位雷先生只是因为和我们的任务有关,我们才会在一起,他并不是军方的人。”

吕墨唐最看不上那些动辄把“主义”“家国”挂在嘴上的人,刚才听贺振良一番言之煌煌,已对他先有三分厌恶,只是碍于同为国军序列,对方职级又高,又恰好和自己顺道,才同意带他们离开济南,此刻见是他来打圆场,便故意挑着刺问:“什么任务?说来听听。”

杜立冷冷地说:“我们执行的是秘密任务,恕难从命。”

吕墨唐打个哈哈道:“要是长官这么说,我也有任务在身,无法带上各位,咱们就此别过吧。”说着假模假式地伸胳膊看了眼表,故作惊讶道:“得抓紧点,别让连长等急了。”又喊:“马怎么还没备好?”

贺振良急忙说:“雷先生有件东西,是日本人急于得到的,我们的任务也是它。”他正说着,身边的雷震已掏出金印来,捧在手里给吕墨唐看,说:“就是这个……”又说:“它里面有一件至关重要的秘密,详情等安顿下来,我再细细给你讲。”

见他竟随身带着金印,贺振良心里更加疑惑——就算日本人要把他们送到青岛去,无论如何也不该让雷震把金印带在身上。按照常理,应该把人和物分开押运才对。日本人一贯严谨,怎么竟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见他脸现不豫,吕墨唐打趣道:“我逗着玩的,还能真把你们扔下不管?”说着命战士牵来马匹。见他同意带大伙走,罗盘心里一紧,要是就这么走了,雾隐健太追迹起来可就难了。不过好在他已有了准备。趁大伙上马的功夫,罗盘不经意地把一件东西丢下——有了它,雾隐健太应该就能追上来了!他用余光瞄了瞄四周,见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禁一阵轻松。和其他人一样骑上战马,跟着八路军,向西北方向奔驰而去。

一盏茶功夫,马队已来到一里地外。青草不会骑马,只得和白珊同骑,马负重过大,无法快跑;贺振良晕得厉害,也不敢让马跑得太快。这样一来,整个队伍的速度就被这两匹马拖得慢下来。吕墨唐看了看表,皱着眉对身旁吩咐:“这样走太慢了。小郭你跟他们一起走,一定照顾好他们”说完大声吆喝:“侦察连,目标临邑,跑起来!”一抖缰绳,身下那匹马便带头跑起来。其他马匹见头马开始加速,纷纷欢叫着扬起四蹄加入了行列。看着马队扬起尘土,浩浩荡荡渐渐跑远,青草好奇地问:“这官老爷骑的马可真怪,跑起来都不抬掌的?”

小郭笑着说:“大姐,这你就不懂了,咱指导员骑得是匹走马。别的马跑,它快点走就能跟上。”说着从怀里掏出刚从指导员那儿“抢”来的香烟,点上一根美美地吸起来。

贺振良称赞道:“这是真正的好马,它要是撒开劲跑起来,能把别的马甩开一大截。”见小郭得意地笑,又问:“你们这些马,是自己采办的还是战区发下来的?”

“战区是啥?”

“就是你们的上级。”

“咱啥啥都靠自己,还能朝上级要马?”小郭自豪地说:“好几个团首长的马,还都是我们给的哩。”

“难不成这些马都是你们自己买的?那可不少钱哪。”

小郭瞪圆眼睛说:“马还用买?咱都是从日本人那儿缴获的。”

贺振良难以置信地问:“这么多马,都是缴获?”

小郭骄傲地说:“那当然,不然哪来的马。”说着拍拍身后的马枪,说:“马,枪,弹药,香烟……咱啥不是小鬼子送的?”

“那团里面就不给你们配发武器装备么?”

小郭眼睛瞪得更大,说:“伸手管团里要东西,不让人笑话?指导员说了,缺啥少啥咱靠自己,有本事就从鬼子那儿缴获,没本事就饿肚子。”

贺振良还是第一次知道军队竟然有这种生存方式。心说原来他们一应军需都是来自于缴获,完全没有“养兵”的概念,怪不得八路军能发展得如此迅速。他想起《孙子兵法》上说的“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的话,又想起国军各级部队缺枪少粮无不是向上级索要,两相对比之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杜立硬硬地说:“拿鞭炮装枪使,仗打的鬼,胆子够大。”

一句话把大家说得一头雾水,但小郭却听懂了,笑道:“咱的看家本事叫你看出来啦,没办法,人少枪少,要打胜仗只能靠战术。”

听这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小孩说“战术”,白珊不禁想笑,问:“呦,你还懂战术哪?”

“那当然!”小郭一挺胸脯说:“咱打鬼子,靠得就是厉害的战术!”

“那你说说,都有什么战术?”

“像这次,用的就是‘爬树战术’。”小郭一本正经地说:“咱把桶子埋在道边,塞炮仗进去,人都爬到树上,鬼子来了先点炮仗,让他们以为咱是在道边打枪,咱却躲在树上朝他们开枪,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他想了想又补充说:“还有,咱得爬阳面的树,好叫鬼子看不清咱。”

白珊本来被他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和那个压根没听说过的“爬树战术”逗得发笑,但随着他的解说,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树木距离道路不过十来米,有充分的射击距离。而慌乱中鬼子就算知道敌人在树上打埋伏,阳光也会晃得他们难以看清目标,把己方的伤亡降低到最少。这是多么高明的战术啊!

以正合,以奇胜,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这伙土八路真的不能小觑!

正想着,只听小郭又说:“连长去临邑端伪军,要用‘蒙狗皮战术’。”

听到这个和“爬树战术”一样莫名其妙且土的掉渣的名字,白珊再不敢轻视,迫切地问:“快说说,具体是怎么打?”

小郭见她来了兴致,却卖起关子来,笑嘻嘻地说:“大姐,你猜猜?”见几人都皱着眉思考,炫耀地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拽出半截衣服,提示道:“看看这个。”

看到他手中攥着的半截黄色的衣袖,白珊恍然大悟,说:“难道是换上这身军装,假扮成日军混进去,控制住伪军的头目,让他们缴械投降?”

见她猜中,小郭大为得意,兴奋地说:“对,就是这么打!咱们蒙上鬼子的狗皮,骗那帮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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