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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兵 匪

过了兖州后天已黄昏,雷震揉着僵硬的脖子向窗外看去,只见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荒凉,农田里鲜有作物,一块一块尽是杂草。村落中也多是残壁断垣,几乎看不到人出没。想到本是生机盎然的齐鲁大地,在日寇的摧残下竟变成如此模样,他重重叹着气,不忍再看。

门外只听车厢门响,紧接着便传来一阵纷乱匆忙的脚步声。白珊杜立对视一下,都持枪在手,紧靠墙板伏在包房门两侧。贺振良判断至少有十五六个人闯进车厢向这边走来,忙示意雷震和严老七停下,扯过遮盖茶具的苫巾盖住了金印。

“哗啦”一声,包房的门被粗暴地拽开。一个粗壮汉子端着支三八大盖,站在门口喊:“都不许动!”随即便听走廊里喝骂声和尖叫声间杂零星哭声不绝于耳,想必其他乘客也遭了殃。

贺振良摇摇头,示意白杜二人不要妄动。只听走廊里一人高喊“都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咱们只要钱,不要命!”听上去像是湖南那边的口音。这一嗓子过后,外面安静下来,只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和细碎的窸窣声,偶尔还有几声号哭,看来这伙匪正在挨个包房劫掠财物。

那汉子站在门口,只看见包房里是贺、雷、严三人,却看不到贴墙而伏的杜立白珊。他把枪一耸,喝道:“把值钱的都掏出来,没听见吗?”听他说话却是山东口音。

贺振良摘下手表扔在地上,摊开双手,示意再没有值钱的东西。那汉子冲床上的提包一扬下巴,见对方不动,吼道:“把包拿过来!”只听门外有人说:“贼娘的怂地方,没多少油水,还说胶济线肥地很……”说话间进来一个穿土黄色衣服的矮胖子,拎着个大口袋,里面显然都是从各个包房劫来的财物。进包房后问拿枪的汉子:“恁屋找出啥咧?”

听他说“胶济线”,贺振良直想笑。这趟火车跑得明明是津浦铁路,他们却当成了胶济铁路,完全摸错了门。又听他口音是西北人,不禁奇怪——扯绺子的匪大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不是同族就是乡党,怎么这伙匪竟哪个地方的都有?

见同伙紧张地喉结乱动,矮胖子“嗐”了一声,骂了句“碎怂”,大摇大摆进了屋,抓起床上的提包正要回走。一转身却见杜立端枪指着他,吓得手一松,包掉了地上。

门口汉子见了,问:“咋了?”矮胖子脸吓得煞白,哆哆嗦嗦地说:“枪……枪……”汉子目露凶光,“哗”地拉开枪栓,白珊一脚踢得门关上,贺振良忙招呼雷震和严老七快进盥洗室,虽然事发突然,雷震惊慌之余也不忘把金印揣进怀里。两人刚躲进去,就听门外有人说:“开门,不然把你们全崩死在里面!”

那矮胖子大喊:“吴大膀恁个瓜怂,老子还在里面嘞!”

外面一阵议论后,又听那个湖南口音说:“赶快放人,我们是革命军人,你劫我们的人,就是跟日寇同伙!”

看到矮胖子的打扮,又听到南腔北调的口音,贺振良已猜到他们可能是溃兵集结成匪,这时候听他们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革命军人”,简直让他这个军统少校哭笑不得。见他从腰里掏出手枪,白珊劝道:“老大,他们可能真是……”

贺振良一摆手:“他们公然抢劫为祸一方,还有脸当军人?连当人的资格都没有!”说罢一枪在矮胖子的后心开了个窟窿。

众匪听见包房里开了枪,瞬间安静下来。几秒钟后,便听那湖南口音大喊一声“打”,接着,门外的枪声就像在放一大挂鞭炮,密密匝匝爆响起来,把包房门板墙板打得到处都是弹孔。幸好白珊杜立贺振良早已趴在地上,并无一人中弹。

外面枪响得紧,屋里的三个军统特工也开始了反击。他们受过严格的训练,精通在各种场合作战的方法。与这些兵匪乱打一气不同,三人都是看准门缝下影子的位置才开枪。一阵“乒乒乓乓”地混战后,门前的兵匪非死即伤,余下的兵匪见碰上了“茬子”都不敢近前,端着枪如临大敌般站在包房两侧的过道上,车厢里立刻安静不少。

贺振良判断了一下敌人的位置,冲白珊杜立打了几个手势后一挥手,二人用脚蹬住床腿,一发力冲破千疮百孔的墙板,泥鳅般贴在地上滑进走廊。滑动中的两人举着枪不断射击,刚安静些的车厢里立刻又响起爆豆般地枪声。

虽说白珊杜立两人蜷腿发力滑出去的动作看上去完全一样,几乎可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但射击声听起来却有很大差别——白珊开枪,每击发两三次会有一个停顿;而杜立则似乎毫无章法,一枪接着一枪不停射击。

会射击的人都听得出来,白珊的射击方式更有效率。开过几枪之后稍稍停顿一下,不但可以修正枪口的位置,也可以更好地瞄准,这种有节奏的高效点射方式被军人们称为“点放”。而杜立这种连续射击的方式,由于后坐力的原因,枪身会不断偏离,很难在眼睛、准星、目标间有效地建立起“三点一线”来。

可实际上,杜立虽然没有停顿和调整,却连一发子弹都没浪费,每次射击都精确地命中了敌人。

因为这个军统枪法第一的老怪压根不用瞄准。

对他而言,射击不需要方式,只靠感觉。

他十四岁参军,一入伍就是团里的射击冠军,凭得就是这份与生俱来的“枪感”。枪在他手里,就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能百分百地遵从他的意志。无论在什么条件、什么姿势下射击,他都能做到一击即中。

一边是白珊脆如崩豆地“点放”,一边是杜立如雨骈集地“连射”,却苦了这伙子兵匪,靠前的几个还没等反应过来就中了弹;中间的那些个醒过味来,刚要举枪瞄准就去见了阎王爷。一阵枪声过后,走廊里的匪徒七扭八歪倒下一片,杜立一侧的敌人已被尽数击毙,只剩白珊一侧站在最后的几人大呼小叫着躲进贺振良他们隔壁的包房。

贺振良站起来,拂着身上的灰尘,轻松地舒了口气——凭他们俩的本事,对付这二十来号乌合之众,还是绰绰有余的。

盥洗室里忽然“轰”一声巨响。贺振良心里一惊,急忙拽开门。只见盥洗室与邻近包房之间的墙已被撞塌,实木制成的墙板碎了一地。原来,兵匪们见死了这么多人,已准备三十六计走为上,却舍不得已劫来的财物,知道硬碰硬不是对手,这才破坏墙板进入包房,想取走那矮胖子落在里面的口袋再逃跑。不料一撞开墙板却发现盥洗室里还藏着两个人。

烟尘中,两个兵匪正挟持着雷震和严老七,后面几人中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喊:“放下枪!”见贺振良站着不动,那头目拿枪狠狠戳着雷震的脑袋,大喊:“快点!”

贺振良生怕他打死雷震,只好把枪扔在地上。

白珊和杜立听到动静心里也是一惊,两人一前一后,从走廊包抄过来。走在头里的白珊贴在隔壁包房门边往里一看,不禁暗暗叫苦——不但雷震严老七被挟为人质,连贺振良也被枪顶住了头。

包房里几个匪见识过这两人的厉害,都战战兢兢地举枪瞄准门口。那头目紧张得满脸油汗,见军心大乱,先朝天放了一枪,大叫道:“都他娘的把枪扔了,举着手过来,不然我毙了这几头蒜!”见门外没有动静,又喊:“我数到三!一!”

贺振良焦急地思考着对策——这群兵匪什么事都干得出,要是连白珊杜立都被缴了械,只怕所有人都必死无疑。可他们如果拒不缴械,自己牺牲倒也罢了,要是雷震有个三长两短,这金印就再没人知道怎么打开……

“二!”

贺振良乜着眼,见身侧胁迫着雷震和严老七的兵匪都胆战心惊地盯着门口,把心一横——左右都是死,豁出去了!

趁列车颠簸之际,贺振良用肘部重重向后一击,趁敌人负痛弯腰时猛地扑向雷震。几个兵匪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门外两个“杀神”身上,谁都没料到贺振良竟会突然发难。制住雷震的兵匪还没搞清楚状况,贺振良已扑着人质摔出窗外。他一紧张,嘴也结巴起来,说:“跑、跑、跑……跑了!”

那首领见两人从窗户逃脱,大骂:“奶奶的……”一回头示意手下把严老七杀掉,却听一声枪响,控制严老七的兵匪脑袋已被子弹穿了个窟窿,软软滑倒下去。

杜立从墙板上的弹孔中看到屋内情形,见贺振良扑着雷震跳了车,知道唯一的人质严老七必然凶多吉少,果断开枪把他身后的兵匪击毙。听他这边枪响,那边白珊也开始射击。匪首见又倒下两个弟兄,知道再打下去只剩死路一条,大喊一声:“撤……”一纵身,向车外跳去,几个兵匪早等着这道命令,紧随其后也窜出车窗,只有一人尚在不停尖声惨叫。

虽然眼看着他们跳车,但白珊杜立毕竟视角受限,看不全房间里的状况,也搞不清楚还有没有没残余的敌人。二人不敢大意,警觉地举着枪慢慢走进包房,见兵匪都已跑了个干净,只剩严老七正抱着头,蜷在角落里不断叫唤,白珊走过去拍拍他说:“没事了,起来吧……”一面又朝地上尚未死透的敌人补上一枪。

严老七哆哆嗦嗦站起来,杜立扶住他问:“伤了?”他茫然看着杜立,也不答话,只是不住“哎呦哎呦”地哼哼着。白珊见他两眼失神,裤子上洇着一大块水渍。她知道这老哥哥胆子小,经历过刚才这一幕,想必又是尿了裤子。便摇着头小声说:“他吓到了。”接着抬手狠狠扇了严老七几记耳光,看他眼神渐渐清澈些,又急急唤他:“老哥哥,怎么样?”

严老七懵头懵脑地点点头问:“这是咋了?”

白珊惦念贺振良,一心想早些过去营救,见严老七回过神来,说:“我们去找他们,你们到泰安等着。懂吗?”

严老七嘴里喃喃念叨:“泰安,泰安……”一面左看右看,忽然大叫:“雷兄弟,掌香,救命啊!”

白珊一拳杵到他心口,尖声高喊:“严老七!”见对方被杵得一愣,她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再耗下去,雷掌香就被你害死了!”

不料那严老七就像没听见,依然大喊大叫,没有一点平静下来的意思。白珊一边站起,一边吩咐杜立:“你把他送回车厢,叫他们到泰安等着,我先追上去。”

杜立听出她话中之意,刚要说:“我去追”,白珊窈窕的身影已如蝴蝶般飘出车窗,没入金色的夕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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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震被贺振良扑出窗外,翻滚着摔进铁轨边的树丛里。这一下摔得太重,他只觉得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都疼得要命。强忍着眩晕和剧痛,他先伸手入怀摸了摸衣袋,见信封和金印都在,便挣扎着要站起来,不料一用力才发现两只脚都是软的,压根使不上力气,只好跪伏在地,四下寻找着贺振良。见他昏倒在不远处,雷震一面不断呼唤着“贺大哥,贺大哥”,一面挣扎着向他爬去。

贺振良脑震荡尚未痊愈,再经这么一摔,直接昏死过去。雷震不懂医术,但知道鼻息和脉搏能判断生死,把手伸到贺振良鼻下试了试,见还有气在,便用力掐他人中,拍他脸颊,盼他能尽快醒来。可无论他怎么拍打,贺振良就是没反应。见远远走过来几个人,雷震只当是附近村民,就扯开嗓子大声呼救。

等几个人近前了些,雷震一看道他们的长相,不禁万念俱灰。原来来得正是那几个兵匪。其中一个兵匪认出他俩,掏出枪来对头目说:“营副,崩了他们,给兄弟们报仇!”

这伙匪徒是77军在枣宜会战中的溃兵,不远千里从湖北来山东劫火车,本指望能发笔横财,不料却把老本都折了进去。这时见到仇人,当然要杀之而后快。那营副狞笑着说:“别打要害,不能给他们痛快!”那匪应了一声,“哗”地拉开枪栓。

与近在咫尺的死亡比起来,雷震更怕身上的情报送不出去。一想到这份情报历尽波折才被自己带了回来,又想到在自己之前,也不知有多少同志为了递送它不计代价甚至不惜性命。他顿时充满了勇气。

活下去的勇气。

“慢!”雷震挣扎着扬起手大喊:“别开枪,容我说句话,行不行?”

那营副一挥手止住部下,说:“还想说什么?”

雷震指着远处说:“长官,留我条狗命换银子,好不好?我家在济南是做生意的,有钱,有得是钱!”

那兵匪怒斥:“放恁娘的屁!恁糊弄谁呢?”又对营副说:“他们点子那么硬,咋能是买卖人?”

雷震慌忙辩解:“我真的是买卖人”说着指指贺振良:“这是我堂哥,那两个是我们雇的保镖。”又从怀中掏出金印亮出来:“长官,这玩意,你看不看得上?”

虽然天已半黑,但谁都看得出来这物件是金子的。那营副把金印拿在手里掂了掂,似乎有些不太相信,又用牙轻轻咬了一下,见上面出现一道浅浅的印儿,两眼放着光说:“不错,是真金!”可怜这枚金印传世三百年,历经数次变故始终完好,却在这里被个兵匪刻上一道齿痕。

雷震见他贪婪的样子,忙趁热打铁说:“长官,我家里还有比这更好的,你叫人去泰安报个信,我全拿来给你。”

那营副一想他坐得是一等车厢,又随身带着纯金的印,还雇着两个厉害的打手,可能是真的有钱。但又一想那两个保镖都极其厉害,难不成这小子是在拖延时间等他们来救?一时拿不定主意,便问其他人:“弟兄们,这笔洋财咱发不发?”

几个兵匪都爱财如命,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跑来劫车。见他拿出金子,谁还惦记给兄弟报仇?纷纷雀跃着回答:“发!当然要发!”见首领还有些踌躇,一个瘦子猜出他心思,怂恿说:“营副,之前是咱们大意,才打不过他们。现在他俩在咱手里,又都半死不活的,那俩茬子再硬也没用,还不得乖乖把钱给咱们吐出来?”

营副一听,觉得大有道理,拍着瘦子的肩膀说:“行,罗老三,那他俩就交给你了。”又对大伙说:“咱们兄弟发财去!”兵匪们简单计议一番,决定先到泰安雇个车去济南,在济南附近找个荒僻地方驻扎,再派人去雷震家里报信。

计议完毕,那个叫罗老三的瘦子走过来,拿枪指了指贺振良命令雷震:“背上他,走了。”

雷震哆里哆嗦往起站,不料两只脚还是没有力气,站到一半又重重坐到地上。罗老三抬脚狠狠踢在他屁股上:“装啥装,赶紧走。”

雷震苦着脸哀求:“长官,我浑身发软,头也晕得不行,能不能歇歇再走?”

那罗老三“哗啦”拽开枪栓:“歇歇?老子赏你一枪,叫你歇个够。”

雷震举手挡着头脸,哀嚎:“别别,我这就走,这就走。”说着一步三晃地站起来,手扶着膝盖弯着腰缓了缓,感觉似乎能站稳了,刚直起腰来,忽然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伴随着尖锐地耳鸣汹涌而至,嘴一张“哇”地呕出来。

罗老三捏着鼻子跳开,见他连连呕吐已不耐烦起来,一枪托杵到雷震胸口:“你他娘到底能不能走?不走老子真毙了你!”

雷震吐了这一气,感觉清醒了不少,连忙答应:“能走能走,这就走……”

罗老三见他答应得痛快,但还在脚边摆弄来摆弄去不站起来,把枪托一抬:“倒是走啊,还他娘鼓捣啥呢?”

“是是是,我整理下鞋帮,马上就好……”雷震一面应着,一面抬起贺振良一只手往背上撂,罗老三和另一个兵匪皱着眉帮他把人背起来,又揣过去一脚,不耐烦地骂:“都他娘什么时候了,还假模假式干净什么?”

就这样,雷震背着昏迷不醒地贺振良,被兵匪押着,向泰安城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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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火车跑得并不快,但被严老七一番耽搁,白珊离贺振良的位置还是差了几里地远。在快速地同向奔跑出一段距离,抵消了跳车的惯性后,她终于“哼”地一声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她身上也带着伤,这个坚强地姑娘不但带着断裂的肋骨打了一场漂亮仗,还跳了火车,但这一跳让断骨结结实实地“错”了一下,只把她疼的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白珊抹了把脸上的汗,只略喘了口气,迈开步就走。沿着高低不平的路基石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出多远,她终于在夕阳的余晖中看到了一地的碎玻璃。

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比这些金光灿灿地碎渣更让她欣喜——这说明雷震和贺振良跳下火车的位置就是这里!

她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在离碎渣不远处的树丛里,发现了有人滚落留下的压痕和一些稀薄地血迹,并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滩呕吐物。

白珊先检查了一下四周,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如果那几个兵匪杀了他们,肯定不会带走尸体,没看到尸体,至少说明他们还活着!紧接着,她回到那滩秽气扑鼻的东西前,伸出手,把手背贴了过去。

还是温热的,这说明他们离开没多久!

不过,当她移开自己的手掌,看到呕吐物上的有个鞋印时,两道纤细地眉毛瞬间打成了结——该死,应该先仔细看看这一滩才对,现在才看到这有个鞋印,怎么知道是不是自己刚才不小心踩上去的?

不过这个小小的疑问立即被她解开。她抬起脚看看自己的鞋底——没有污渍,太好了!

白珊仔细看了看那个浅浅地鞋印,却发现了一样奇怪地东西,一团黑色的,粉末状的东西。她顺着鞋印地朝向走出去几步,又在地上发现了同样的黑色粉末。这粉末如此细微,不细看绝对难以发现。但只要稍微留意观察,就会发现这些洒落在因黄河冲积形成的黄土上的黑色分外乍眼。

也许同样是用在了黄色的基底上,也许是刚看过金光灿灿的玻璃碎片,不论如何,这些金黄之上的黑色,让白珊瞬间找到了问题的答案——这粉末,不就是雷震抹在金印上的墨粉吗?!

也就是说,他们不但活着,还在用墨粉给我们指引方向!

一想到这里,白珊只觉得伤也没那么疼了,她仔细循着地面上墨粉留下的痕迹,拐下条蜿蜒地小径,向北走去。

又不知走出去多远,天色黑了下来。白珊再难看清地上的墨线,只好找个地方过夜。见不远处有片小树林,她心想去林子边挑个背风的地方睡一夜也好,便捡了几块石头放在路边摆成记号,拎着枪走了过去。

快接近树林时,她忽然听到林子里传来一阵低沉地吼声。紧接着只见几条黑影飞快地窜出树林,却消失在路旁一人来高的草从里。

是狼!

白珊心里暗暗叫苦——她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工,如果来得是敌人,哪怕是三五个她也能从容应对。可在她的训练科目里,却没有哪个章节教她怎么和野兽作战。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勃朗宁,分明感觉到手里全是汗。

“先下手为强,听到枪声没准能把它们吓跑”她这样想着,对准草丛中响动最大之处开了一枪。

“嗷呜……”草丛中的惨叫告诉她,她打中了。不过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其余的狼并没有因为这声枪响四散奔逃,反而在草丛中藏得更加谨慎,尽量不发出声响。

火车上的一番激战,已消耗了不少子弹。白珊知道,现在插在枪里的,是最后一个弹夹。

而这最后一个弹夹还有多少子弹,她并不知道。

草丛中还有多少伺机待发的猛兽,她也不知道。

她不敢贸然开枪,也不敢跑,她知道只要露出分毫“逃”的意思,那些畜生就会扑过来把自己撕成碎片。她只能端着枪,和面前安静得瘆人地草丛对峙着。

终于,一处草丛发出“簌簌”地声音,一条黑影窜了出来。她举枪就射,黑影哀嚎着倒地,但马上又窜出第二只、第三只……

当第五只和第六只狼扑过来时,她扣下扳机时听到了空仓挂机地声音。

“没子弹了!”

她灵巧地向后跳开,想避开两头野兽的猛扑,却终究快不过狼,虽然没被咬到,但右腿还是被狼爪撕开道长长地口子。

两只狼或许是忌惮她手里的枪,扑了空后没有立刻发起第二次攻击,都呲着牙“呜呜”低吼着,一步一步慢慢向她靠近。

白珊举着已经打不响的枪,瞄着两只狼。“不要后退!”她警告自己,只要向后退一步,这两个聪明的猎手就会知道她已经无力反抗,等着她的将只有死亡。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两只狼,它们和她的距离已足够近,近到她已能看清它们身上粘结地毛块,嗅到浓烈地、野兽独有地腥臭味道。她胆气再壮,心也悬到了嗓子眼。偏偏正在这时,身后的草丛里又响起一阵急促地“簌簌”声,似乎还有一只狼正从身后包抄过来。

“完了……”白珊绝望地想。

“蹲下!”杜立大喊。

她刚猫腰蹲下,就听身后传来两声枪响,两只近在咫尺的狼须臾间便倒在地上,哀嚎着,抽搐着。

杜立大步跑过来,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她,问:“没事吧?”看她右腿上鲜血淋漓,他紧忙扔下枪,一弯腰抄起她的腿,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敷了上去。

这家伙动作太突然,把白珊吓了一跳,嗔怪道:“哎?老怪你……”但后面的“这是干什么”到了嘴边,终于变成“谢谢”说了出来。

杜立也不说话,又在自己长衫前襟撕下一条,愣眉愣眼地帮她裹住伤口。

白珊一面任由战友摆布,一面担心地问:“那个严老七,没事了?”

杜立点点头,把她包扎好的右腿轻轻放在地上,问:“不开枪?”

白珊摇摇头,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苦笑着晃晃手里的枪:“没子弹了”,她一眼瞥见杜立扔在地上的是把“十四年”手枪,而不是他们的制式武器勃朗宁M1903,便惊讶地问:“哪来的枪?你自己的呢?”

“战利品,没子弹了。”杜立一面说,一面掏出支枪递给白珊。

白珊知道他的意思是说他的佩枪已经打光了子弹,手里拿的这只“十四年”是兵匪的武器,但看他递过来的居然是把和自己手里一模一样的勃朗宁,更加惊讶,问:“这又是哪来的?”

“组长的”

越是战火纷飞的年代,军人便越爱惜自己的武器,轻易不会更换。对于军人来说,武器不但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更是朝夕相伴的爱侣。正因为他们对自己佩枪的重量,准具乃至每一根膛线都熟悉到骨子里,所以才能做到一击即中,百步穿杨。

白珊抽下贺振良手枪中的弹夹,上到自己的枪里。这款美国柯尔特公司生产的小巧的手枪,是他们小组统一配发的武器。看着枪柄上那只扬起前蹄的骏马,她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袁伟的那把勃朗宁,已和他永远留在了香港。

悄悄抹了一下眼角,白珊挣扎着站起来,说:“我去生火,有火就不怕狼了。”

“别,暴露。”杜立示意她不能生火,以免暴露位置被敌人发现,一面扶着她走向树林,一面又说:“你睡觉,我放哨。”

************

天已完全黑下来,雷震背着贺振良,被罗老三押着,借着火把发出的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小路上。路过一处破庙时,那营副说句:“就住这里吧。”一群疲累不堪的人便如同归巢的鸟,呼呼啦啦走了进去。

这座庙虽大,但失修已久,半边屋顶已塌下来,把佛像砸得残缺不全。折腾了一天,谁都是又饥又渴,但一来身边没带干粮,二来天黑也无法寻找水源,只好进了庙就睡觉。众匪生了堆火,倚着墙壁坐下,七嘴八舌地咒骂着今天的倒霉运气,不一会已有两三人发出鼾声。雷震负着伤,又背着贺振良走这么远的路,虽然乏得不行但浑身散架一样疼,始终无法入睡。又过了一会,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地马蹄声,听上去似乎有马队正向他们奔来。那营副警觉地喊醒众人,纷纷拿起枪对准门口,做好战斗准备。

马蹄声越来越近,庙里的人甚至能清楚地听见马匹的鼻响。众匪更加紧张,罗老三端着匣枪站在雷震背后,用只有雷震听得到的声音说:“他娘的,要没了活路,老子先拉你垫背!”

马蹄声在庙门前停住,不多时,就听外面有人大声问:“里面是什么人?”

营副硬着头皮回答:“我们是国军,你们是什么人?”

外面那人说:“自己人,放下枪,我们这就进来了。”

听他说要进来,那营副慌起来,正要拒绝,庙门已被推开,但说话的人却并未现身。兵匪们见门开了却无人出现,更加紧张,谁也不肯把枪放下。只听那人又说:“快放下枪吧,真打起来,你们早被包饺子了。”众匪都是当兵的人,知道“包饺子”就是包围的意思,纷纷慌张地看向窗外,却只看到漆黑一片。

见他们还不相信,那人笑着说:“扔点什么进去”,随即就从窗外飞进来一块石头。众匪见对方已包围了自己,只好放下枪。那人一声唿哨,四下窗外脚步声踢踏作响,汇集到门口停下。那人又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领着队伍进了庙。雷震见进来的足有二十多人,都穿着灰土布军服,打着绑腿,又见他们进来后悄无声息地站成两队,极其整齐,显然纪律严明,对他们的身份已是猜到了八九分。只听先前在门口说话的人对营副说:“大家自己人,就别讲究太多了,我们今天也得住在这。咱们就挤一挤吧。”

听他这么说,那营副再不情愿也没办法,只好讪笑着答应。那人也不多话,转过去对身后的战士们说:“今天就不讲评了,大家解散,好好休息。”两队战士井然有序地依次靠墙坐好,又把背上的枪搂在怀里,这才开始三三两两说起话来,庙里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一个年轻的战士叉开腿坐着,仰脖笑着说:“指导员,不讲评了,给咱们讲战斗故事吧……”

那人连连摆手:“去去去,睡你的觉去,别捣乱。”

听到“指导员”这三个字,雷震心中一热——这个职务只有八路军才有,看来自己猜得没错,他们是八路军,是党的军队,是人民的军队!借着火光,他仔细端详着那位指导员,见他也不过二十左右年纪,方脸盘,宽肩膀,眉目间透着一股英气。

兵匪们见对方没有敌意,都放了心。但经过这一顿折腾,更觉得饥渴难耐。其中一个乍着胆子问那边:“兄弟,有吃喝么?”

一个八路军战士点头说:“有”说着递过来干粮和水壶,又问:“你们是那个部队的?”那匪拿过吃喝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却听那指导员斥责道:“咋那么好管闲事?人家番号能随便说给你?”又说:“有吃喝的都给友军拿点出来,咱是自己人,得互相帮助。”

见八路军如此慷慨,兵匪们千恩万谢,捧着干粮和水一通吃喝。怕对方看出端倪,营副也叫人送一些给雷震吃。众匪吃饱喝足,更觉疲累,不一会就睡了过去。只有那罗老三强撑着不睡,监视着雷震的一举一动。不一会,八路军那边也响起了鼾声,大部分战士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指导员还在往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眼见天降救兵,但雷震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处境。他苦苦思索,却不料越是心急越想不出办法。

不能呼救,否则罗老三一定会开枪打死自己。

找个借口溜出去?也不行,罗老三一直盯着自己,肯定会跟着。

该怎么办呢?……

看着面前破败的佛像,雷震忽然计上心来,一翻身,面朝佛像原地跪好,口中喃喃念诵“救苦救难观音菩萨,救救我们,救苦救难观音菩萨,救命啊……”

他故意把“救救我们”和“救命啊”念得极重,只盼指导员能听懂他传递的讯号。罗老三见他突然拜起佛来,立刻警觉地低声喝问:“不睡觉咋呼什么?找死吗?”

雷震委屈地小声答道:“长官,我大哥到现在都没醒,我拜拜菩萨,求他老人家搭救……”罗老三踢了他一脚,低声骂道:“拜个毬!赶紧睡觉,再多事我真崩了你!”

雷震不敢再念,只得按瘦子的吩咐躺下。他偷偷看着指导员,却见他仍在往本子上写着什么,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不禁万念俱灰,脑中空白一片。他这一放空,疲倦感立刻排山倒海而来,很快就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青草。她飞扑入怀,埋怨地捶着他的肩膀,不断呼唤着“振良,振良……”他大惊:“我是雷震呀!?”再看怀中人时,只见那张清秀的脸上满是血污,仍在不断喊着“振良”,他惊骇万分,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猛地睁开眼时,却看到那指导员正拍着他叫“老乡,老乡,快醒醒……”

他四下一看,见众匪都抱着头蹲在地上,被五六个八路军战士端着枪围住。一挺身坐起来,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强盗?”

指导员拍拍他肩膀,笑笑说:“一见面我就觉得不对,但你跟他们混在一起,我们没机会救你。”他一指那几个匪,又说:“这些家伙和你俩衣服都不一样,你们穿着长衫,他们都穿着短褂,好几个还都穿着军装,你们明显不是一路的。这是第一。”

雷震兴奋地问:“还有第二?”

指导员点点头,指了指贺振良说:“他一直昏迷,但那帮家伙却始终对他不闻不问,谁会这样对待战友?”

雷震越听越觉得有道理,追问:“那……有第三吗?”

“有”指导员分析说:“穿着军装,有枪,听口音又都不是本地人,他们肯定是外省过来的溃兵。一没干粮二没水,还带着两个人质,显然是吃了败仗,挟持着你们逃到这里来的,对不对?”

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楚,雷震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营副兀自嘴硬,嚷道:“兄弟,别被他糊弄了,我们是溃兵不错,但我们是去投阎长官的,不是强盗!”

见他抬出阎锡山来震慑自己,指导员冷笑道:“你们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赶路怎么连粮食和水都不带?你们第一天当兵吗?”

这几个问题处处问在要害上——昨天一番恶战,几个匪身上多少都挂了彩,这些新伤总不能说是上一次战斗落下的,赶路不带水粮更是行军大忌,可这伙兵匪当时的如意算盘是抢火车上的吃喝,哪曾想会落荒而逃?那营副张着嘴愣了半天,忽然道:“我们的伤是昨天打日本人落下的,我们打日本人就为救他们俩,他们这是恩将仇报!”又一挺胸:“我带着证件,你可以看看。”众匪纷纷附和,说自己是抗日军人,不是强盗。

雷震见他挺胸,想到金印被他揣在怀里,指着那营副说:“他胡说,他把我家传的金印抢走了,就揣在怀里,还说不是强盗?”

那营副一边被八路搜着身,一边继续强辩:“金印是我的,你才胡说八道!”

他这边分辩,一名战士已掏出他身上的证件,连同那枚金印一并交给指导员。指导员先看看金印,手掌一合把它遮好,问:“好,既然都说是自己的东西,那就都来说说,这东西长什么样?”说罢冲营副抬抬下巴,示意他先说。

当时光线不好,那营副匆匆看过几眼,只分辨出是真金,怎么可能记住模样?但又不得不答,只好敷衍道:“就是……一个金子的印,不算大……”

指导员点点头,问:“印上装饰的是什么?刻的什么字?”他不知道那螭虎的准确名称应该叫印纽,只说是装饰。面对这样的问题,那营副张着嘴“嗯嗯啊啊”半天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见他一无所知,指导员便又看向雷震。

对这金印雷震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假思索地说:“印纽是一只螭虎,两只前爪抬起,做腾跃状,印文刻着‘秀吉用印’四个字。”

指导员点点头,把金印递过去,关心地叮嘱:“世道那么乱,带贵重东西出门太危险,你可千万要小心啊。”接着又翻开那营副的证件看起来。

见这指导员视黄金竟如瓦砾,随随便便就还给了自己。雷震不禁心潮澎湃——这样的部队,这样的军人,怕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一想到自己和他站在同样的旗帜下,一句“同志”差点脱口而出。只听那指导员低声念着证件:“国民革命军第77军第132师4团2营副官赵国柱。”那营副虽然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听到点名,仍梗着脖子应答:“到!”

听到这标准的军人式的回答,那指导员冷笑道:“真可惜了你爹娘给的好名字,你带兵抢劫百姓,和鬼子有什么区别?亏你还是军官!”说完也不待对方申辩,一挥手下令:“都拉出去毙了。”

兵匪们一听要“拉出去毙了”,赶紧跪地求饶,胆小的已然嚎啕大哭起来。那指导员似乎没听见,又过来查看贺振良的情况。

雷震已把那句“同志”咽了回去——自己的身份必须保密,除了上线,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即便是八路军也不行。他感激地对指导员说:“长官,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指导员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谢,问:“你们怎么受的伤?他怎么一直昏着?”雷震便简单讲了兵匪们抢劫火车的事,但只说他俩是跳车逃跑,贺振良头部受到重创昏迷,对白珊杜立以及青帮众人却只字未提。听他说完了,那指导员说:“还是要尽快治疗才行,撞伤了头可不是小事”

说话间,一阵枪响从后窗传来,雷震知道那几个兵匪已经毙命,心里不禁一阵轻松。他一心只想早点把情报送到济南,便又央求:“长官,能不能行个方便,带我们到济南去?”想想觉得要求的过分,又说:“实在不行,送我们到泰安城也行?”

不料那指导员却抱歉地说:“不行,我们有任务,这个忙没法帮,抱歉啦。不过我们可以分些吃喝给你。”说着便吩咐战士送来一袋水和几块干粮,又拿来把匣枪,问:“这玩意会用吗?”见雷震摇头,便把开枪方法教了个大概,待雷震学得差不多了,就把匣枪交给他。

雷震知道这把枪是兵匪的武器,心里多少有些别扭,迟疑着不敢去接。那指导员看出他心思,笑道:“怎么,不想用死人的东西?”又掂了掂手里的匣枪说:“死人的武器也是武器,昨晚你不是念叨‘救苦救难观音菩萨’?关键时刻,菩萨可没这玩意管用。”

听他这么说,雷震当下接过匣枪,真诚地道了声谢。那指导员看看天已见亮,便命令队伍集合。

雷震送他走出庙门,见二十来人全部上了马,每个人都背着支短短的马枪,精神抖擞。指导员翻身骑上匹身子颇长的战马,喊声“出发”,马队便奔驰而去,扬起一路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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